苏代笑道:“有些事,芈王妃说了可不算呐。”
魏丁听罢,脸色一沉。苏代说的没错,他方才的言辞,多是扯虎皮做大旗,断然是骗不了燕王和苏代的。但不如此说,他又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就是芈王妃一厢情愿,想她的儿子了?凡事都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姬职也明白魏丁的来意。但作为王,他不便将话说破,便淡淡道:“芈王妃之意?有何凭证?”
魏丁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于王案前。姬职一眼便认出,此物正是商玉羊佩。此佩之玉,产自梁州古滇国以南的伊洛瓦底江畔,距中原四五千里之遥。玉体翠绿,以强光射之,通透无暇。传闻此玉佩乃商纣王妃褒姒心爱之物,殷被周灭后,玉佩便消失无踪。“如此神物,竟为秦国所得。”姬职叹道。
“此乃芈王妃贴身之物。”魏丁道。
苏代插话道:“迎接新王,是为大仪。不知将军此番前来,所带兵甲几何?”
“唯在下一人。”魏丁道。
“秦使也太儿戏了。”苏代道。
“万里迎王,轻车简从,乃是不想节外生枝耳。”魏丁道。
“长途奔袭,路上有个闪失,惊吓着秦王,又如何是好?”姬职道。
“燕王所虑极是。在下冒昧,请燕国派兵,护送我王归国。”魏丁躬身道。
“燕军护送?秦国还真会做买卖。”苏代讥道。
“正是。”魏丁正言道。
“所需甲兵几何?”姬职道。
“五万足以!”魏丁道。
“秦人口气不小哩。”苏代道。
“燕赵有雄兵,五万,不足十之有一,何足道哉?”魏丁道。
就在姬职、苏代踌躇之时,魏丁又道:“燕赵铁盟,天下皆知。如若燕赵护我新王归秦,此谊,大秦他日必加倍奉还。想我秦赵燕三强,各据一方,便如压顶之穹云,笼罩九州。大秦锐士六十万,加之燕赵之师,百万有余,无论韩魏,无论齐楚,莫不忌惮?”
“贵使是指雁为羹,让寡人去赌啊!”姬职道。
“战国之世,举世纷争,可有过一刻不赌?”魏丁道:“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豪赌。这每一国,都是赌客!”
“哈哈哈!既然将军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寡人也不遮掩了。亲秦结秦,乃燕国长策,寡人与赵王皆有此意。只是……”姬职道。
“只是甚?”魏丁追问。
“只是……”姬职欲言又止。
魏丁哈哈大笑道:“燕王莫不是想说,公子稷不见了?”
话说那日,想着要归秦,要和这帮共过患难的小乞丐们道别,秦谷还是有些不舍。一早从青鸟居出来,秦谷便领着这帮小乞丐,直奔鼎食居而去。
鼎食居店主原为天子御厨,天室沉沦,他便流落到了民间。鼎食居以御膳闻名,各国王贵商贾趋之若鹜,食府也迅速坐大,分店遍布九州。
二楼雅座上,店小二一板一眼的介绍道:“本店源于周室,讲究炙、羹、脍、腊、齑、醢,不知诸位客官,想吃甚?”
“谁有闲心听你讲烹饪之法?即营天子御食,可有八珍?”秦谷道。
“公子好见识!天下珍馐,鼎食居莫不有之。八珍何足为奇?无非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耳。”小二道。
“齐齐上来。再来秦酒十斤。”秦谷道。
“听客官口气,倒是见识广阔,只是不知……”小二略略迟疑道。
“只是个鸟!本公子短不了你的圜钱。”秦谷一听就来了气,从怀中掏出一袋圜钱,往桌上一掷,蔑道:“此乃赏金,若把众公子伺候得好,还有重赏。”
小二接过圜钱,连连道:“这就为客官备菜。八珍一套,秦酒十斤!”
小二下楼后,狗盗低声问道:“八珍为何物?”
“八珍者,天子之食。”秦谷解释道,淳熬便是肉酱油烧白米饭,淳母是肉酱油烧黄米饭,炮豚是煨烤乳猪,炮牂为煨烤母羔,捣珍是烧羊鹿里脊,渍为酒糟牛羊肉,熬为五香牛肉干……
“妙极,再仔细说说!”狗盗的口水都快流出来。
秦谷嘴角一撇,又道:“所谓炮者,须将猪羊宰杀,去其内脏,以大枣填之腹腔,以草绳捆紧,将黏土涂在外面,再置于火中烤熟,去除黏土后,涂上米糊、香草,再浸入油鼎中。这还不算完,还需将此油鼎放入更大之鼎中,加水煮上三天三夜。如此一来,炮豚和炮牂之肉质方才酥烂。”
“如此繁复!想那天子,吃个饭也辛苦哩。”欧湛卢感慨道。
秦谷的见识,远远超出了白起的想像。一般人家,莫说是吃八珍了,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八珍为何物。而秦谷不但能讲出八珍典故,还说得头头是道,这得吃多少回才有的见识?白起上下打量秦谷,道:“莫非你真是秦国公子?”
“我都说是了,奈何尔等不信。”秦谷道。
“是是是,秦王秦王。小生拜见秦王。”狗盗抱拳道。
“嘘——爱卿免礼。”秦谷道。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好不欢快。
这种游戏,他们几乎日日都做,日日反复,却也乐在其中。封侯拜相,对于这帮街头混子而言,是一个遥远又期冀的梦,也是苦难岁月中难得的慰藉。
就在这时,小二的声音再度传来:“客官里边请。”
众人收声,正襟危坐。
一中年武士从楼下走上来。此人头戴草帽,面无表情,颇为冷酷。
小二将此人引到邻桌坐下,问道:“客官吃甚?”
“炮牂一例,秦酒两斤。”中年武士道。
小二朝楼下吆喝道:“炮牂一例,秦酒两斤!”
秦谷以余光打量着武士。但见此人端坐如松,吐纳沉稳;目不斜视,只顾低头饮茶。其品茗之法也颇为讲究,先将茶杯端于面前,隔之三寸,以鼻息嗅之;吸入茶香,闭目思之。少顷,以杯盖轻拂茶沫,轻轻一吹,再啄上一口。再看其案桌上,还有一个麻布包裹的两丈长兵,摆放在右手一尺处,随时可抡起应战。
观此气度,秦谷料定,此人断然不是寻常江湖游侠。与此同时,他竟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半个时辰后,周八珍陆续上桌。
众人也不再如先前的拘谨,狼吞虎咽起来,霎时风卷残云,连一滴汤都不剩。秦谷一边吃,还忘不了扫视那武士。武士撕了几片肉佐酒,始终不急不缓。
这几日来,秦谷总是觉得有个身影跟着。而每每他回头张望,这个声影又消失不见了。莫非是他?
念及此,秦谷道:“尔等可有吃好?吃好就走,不要误了赏花时辰。”
这句话,众人皆明。
“咳,咳!”狗盗清了清嗓子,朝着楼下吼道:“小二结账。”
“多谢诸位客官,一千二百钱。”小二仰头应道。
“呃……哦,好说。”秦谷心头咯噔一下,旋生一计,又道:“众兄弟还未吃饱,再来一钵羊汤。”
“对……对!菜品咸了些,再来羊汤解解渴。”欧湛卢道。他最是清楚,这些日子以来,众人从早到晚忙活,也就造了五百钱,没想到还抵不上这顿饭钱。
稳住了店小二,秦谷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闷声道:“撤!”
众人立时施展出平日操练的本领,以出恭、剔牙等为由,纷纷朝楼下散去。也有人功夫好,索性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
一阵疾跑,让秦谷上气不接下气,连道“好险好险”。
正值其弯腰喘息之际,一个宽阔的身影阴遮了他的视线,一只敦实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秦谷胳臂。秦谷想要挣脱,可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却丝毫动弹不得。越用力,手臂反而越痛,秦谷不由得嗷嗷直叫起来。
“小贼莫动。”黑影冷道。
嬴稷仰头一瞥,此人,正是鼎食居里见过的武士。
秦谷生平第二次吃上了牢饭。
武阳狱中,秦谷抬头望着高墙洞窗之外投射进来的一抹阳光发呆。他开始回想自己短暂也悲凉的一生,两行珠泪,潸然而下。
见秦谷垂泪,白起在一旁劝道:“莫急莫急,断无大碍。”
“数罪并罚,非杀头不可。”秦谷道。
“依在下浅见,不出数日,你我便可走出武阳狱。”白起嘴里叼根稻草,不疾不徐的说。
“何以见得?”秦谷问。
“这几日,可有狱卒审问?”白起反问道。
“没有。”秦谷答。
“狱中饭食如何?”白起又问。
“日日有肉,倒也不错。”秦谷道。
“隔墙之人,可有肉吃?”白起再问。
“没有。”秦谷也觉奇怪,遂问道:“其中莫是有蹊跷?”
“在下不知。”白起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躺,便闭眼睡去。
少顷,一个声音传来:“秦谷,起来,起来!”
狱卒领着一人,径直朝秦谷走来。秦谷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抓他们的中年武士。中年武士走到跟前,抱拳道:“公子别来无恙?”
秦谷嘴角一翘,冷言道:“托足下鸿福,还没死呢。”
“公子受苦了。”中年武士道:“鄙人乃秦将魏丁,奉芈王妃之命,前来迎接公子归国。”
“你说甚王妃?”秦谷诧道。
“芈王妃吩咐末将,速迎公子归国。”魏丁又道。
“你说是母妃让你来接我?”秦谷喜出望外。
“正是。”魏丁道。
秦谷瞟了一眼魏丁,这个男人让他琢磨不透。秦谷犹豫道:“既然是助我归国,为何又送我入狱?”
魏丁道:“天下纷乱,何处又能比这武阳大狱安全?”
“哦?莫非足下想说有人将加害于本公子?故,足下为保本公子安全,方才设计于我?”秦谷讥讽道。
“正是。”魏丁道。
“无耻!天下可有如此保全之道?”秦谷斥道。
“公子可有想过,拘于此处,可有狱卒审问?”魏丁问。
“没有。”秦谷答。
“可是日日有肉食?”魏丁又问。
“正是。”秦谷答。
“隔墙之囚,可如公子这般享受?”魏丁再问。
“没有。”秦谷答。
“这就是了。”魏丁道。
秦谷见魏丁问话竟然和白起无差,倒是信了三分。魏丁从怀中掏出商玉羊佩,递与秦谷道:“公子可识得此物?”
商玉羊佩共有两块,分左右,皆为羊首状,但羊首朝向不同;两块相互咬合,合之成圜。当下他手上这块为左佩,乃其母贴身之玉。秦谷从怀中掏出右佩,一比对,两玉竟纹丝不差,咬合成圜。
“足下真乃母妃派来的?”秦谷上手一瞧,颤言道。
原来,秦谷正是嬴稷。
“咸阳风起,国有变故,还请公子速归。”魏丁又将秦武烈王是如何殡天,咸阳又如何为争储君而大乱,简要的说了一遍,听得嬴稷是心惊肉跳。说罢,魏丁从袖中取出一绢帛,交予秦谷,道:“此为秦燕赵三国盟书,公子只需签字画押,便可出狱。”
“哦?”秦谷摊开绢帛,将信将疑地看起来。但见他脸色瞬息变色,由晴转阴,愈发凝重了起来。忽然,嬴稷哈哈一笑道:“将军想本公子怎样?签还是不签?”
“全凭公子心意。”魏丁道。
“拿笔来,本公子签了就是!”嬴稷右手一摊,冷道。
狱卒递上笔墨。嬴稷将绢帛摊开在地上,提笔便写。
魏丁却直愣愣地盯着嬴稷后脑勺,神色分明严酷了许多,右手也悄然滑至身后,攥紧了剑柄。
庚即,嬴稷签好国书,将毛笔往地上一扔,“拿去。”
魏丁瞟了一眼,不解道:“公子此乃何意?”
“这便是嬴稷心志。”嬴稷冷道。
“公子可是想好了?倘若写上这几个字,恐怕公子这辈子都很难走出这武阳狱。”魏丁道。
“哈哈哈哈,本就天涯沦落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嬴稷道。
“公子不要一时莽撞、自毁长城!”魏丁道。
“秦不怜稷,然稷不敢忘国。若以个人之小利,弃之国之大利不顾,本公子还有何颜以对历代先王?”嬴稷说罢,一拂袖,背过身去。虽仍旧愤怒,他心底却有一丝骄傲。他自己都没想到,这等义正严词,竟然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此番情景,把白起着实吓了一跳,瞌睡虫早已抛掷九霄云外。白起揉了揉眼睛,拾起绢帛,读道:“秦燕赵三国盟书:秦王薨逝,天下叹惋。新王不立,社稷民心不安。燕赵不忍天下翃乱,决意护公子稷归秦,以安社稷民心。公子稷即位之日,让河西五百里,以犒燕赵高义,结三国永世盟好。”
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惊掉了白起的下巴。他不曾想到,这国与国之间的处理利害关系,竟和他这街头混混并无二致。街头混混虽然下作,但也讲个义字,讲究个雪中送炭,绝不趁火打劫。而燕赵两国,表面上之乎者也、道貌岸然,实际上是趁秦国政局不稳,将其公子扣于武阳,以谋重利。
最紧要的是绢帛落款处,新写的墨迹未干,张牙舞爪地凑成了三个字:贼你母!
白起愕然:“你……您,您真是公子稷?”
“在下早便说了,尔等不信,我又能如何?”嬴稷摊手道。
“当真要奚落燕赵?末将听闻,以公子所犯之罪,盗窃、霸抢、造伪,数罪并罚,必是极刑。还望公子三思。”魏丁抱拳道。
“肉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嬴稷正言道:“本公子盗窃、造伪不假,然绝不欺男霸女、硬抢他人财物!其余的,本公子也不多讲,听凭燕国处置!”
“好一个顶天立地!来人,拉出去!”一个声音传来。
魏丁扭头望去,此人正是苏代。
“诺!”狱卒得令,旋即打开门锁,将嬴稷驾起外拖。
“放老子下来!”嬴稷斥道。
苏代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这才松手。嬴稷将衣袖抖了抖,又扯了扯衣襟,昂首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朝手心“噗”的淬了一口唾沫,双手上下一搓,然后用手心顺了顺、又压了压双鬓,斥道:“老子走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