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荡又道:“也罢。寡人素闻周人讥我为虎狼,不识礼乐。疏不知这世道崩坏、人心不古,根底在谁?在共主,在天子!天子无德,自是纷争再起!”嬴荡一双鹰眼,看得姬延心乱。
嬴荡再道:“即便九鼎有千钧之重,也有度量之衡。虽说天下之重几何,无算;然寡人之心力几何,亦无算!”
姬延强压着怒火,斥道:“九鼎之重,重于江山。岂是秦王想度量就能度量的?”
“哈哈哈哈!天子一席话,倒是提醒了寡人。”嬴荡指着一名身高十尺,身宽五尺,身壮如牛的秦将道:“此乃我大秦第一猛士孟贲。不知孟将军,可否替寡人称称此鼎,可有千钧?”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大力士孟贲?”周室众人莫不惊愕。
有人窃语道:“在下尝闻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
又有人语:“正是正是!在下亦闻,野外两牛相斗,孟贲见之,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都。孟贲盛怒,按住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既拔出,野牛既死也……好生吓人。”
“愿与我王称鼎。”孟贲一把扯掉甲胄,露出一身腱子肉,大步朝太庙走去;每走一步,地上玉石板便为之一震,周室众人的心,也跟着震动一下。
“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周室老臣纷纷斥道。
忽然,一个纤薄的身影,从人群中飘出,径直向孟贲撞去,“贱人野种,岂可亵渎神器?”孟贲一收腹、一挺腹,一收一挺间,竟积蓄了千钧之力。孟贲大喝一声“走”,便将此人弹了出去,径直飞向雍州鼎。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便脑袋开了花,灰白的脑浆溅出一丈开外,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将其花白的须发尽染。
此人,正是周王室太宰卫舟。
见卫舟惨死,周室众臣却不敢再咒骂,个个戚戚然也,声如蝇虫,悲唤着“太宰何苦,太宰何苦……”。
嬴荡自幼随父征伐,再壮烈的情景也是见过。但嬴荡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血,一见血就很难抑制内心的狂躁。此刻,嬴荡的脸色已是铁青,擎起手中金钺,往地上一杵,狂喝一声,“举鼎!”
鸦雀无声。
整个周王畿顿时定格。
孟贲微微蹲下,脚尖前转,进而蹲深,双脚大开,双手各持那尊染血的龙文赤鼎之一脚,暗暗发力,“起——”
秦室众臣开始紧张了,齐齐在心里默念,“一,二,三……”,一直数到数十,那大鼎竟也纹丝不动。
孟贲又大吼一声,“起——”
半晌,鼎依然顽固地杵在那里,仿似生了根一般。
此时的孟贲,后背青筋暴凸,硕大的背肌颤颤发抖;汗珠如注,把地面染湿了大片,“起,起——”
“噗!”
忽然,从前胸到后背,孟贲的身体忽然炸出了一个窟窿,鲜血喷涌而出。
随即,又听见“咔嚓”两声,两根胫骨竟刺穿膝盖,露出白的红的骨头来。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孟贲气绝而倒。
秦国第一猛士倒下了。
孟贲倒下了,周室众人的心气又升起来了。
姬共之大喜过望,高声道:“太庙乃供奉历代先王之所,九鼎乃是至高王权,岂容凡人亵渎?冒犯神器,咎由自取!”
此时,又一猛将从嬴荡身后射出,奔向大鼎。
举之。
然力有不逮,双臂脱臼,拦腰折断……
任鄙、乌获二人气得是嗷嗷大叫,纷纷求战。
半柱香功夫,连折两员猛将,嬴荡内心的悲恸可想而知。但他却仍要强装镇定,不能失掉王者气度。嬴荡又气又急,气恼的是,孟贲是他朋友,没曾想就这么死了;急的是,自己以秦王之尊,千里赴戎机,如若无功而返,又有何颜面以对山东六国?又有何颜面以对秦国父老?
嬴荡慢慢向前走去。
他深知,他每跨出一步,就是离死亡近了一步。
但他每跨出一步,又代表着秦人往东近了一步。
走至鼎前,嬴荡用手轻轻的拭去鼎上的鲜血。而大鼎实在太冰,已将孟贲的热血冷却,变得黏稠。
嬴荡缓缓卸下甲胄,束紧腰带,扎稳马步,仰天猛吸一口气,然后又长喝道:“起——”
只见,大鼎缓缓离开地面,迎着朝阳,向天空升起。
当嬴荡醒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勉力挂在王畿之上,摇摇欲坠。
嬴荡努力睁开眼睛,环视一周:他躺在天子塌上,天子、东西周公,左右丞相甘茂、樗里疾,以及他的王弟嬴奭,秦将任鄙、乌获等众人围作一圈……一只大手搭在嬴荡腕上,感受他微弱却坚毅的脉搏。
“王上醒了,王上醒了……”众人欢呼道。
“秦王啊,,你可吓死寡人啦。”因为焦急,天子姬延的脸被硬生生地憋成了紫褐色。此时见嬴荡苏醒,才稍有回圜,慢慢变成了他标志性的粉中偏红。
“神医,王上有救了,快,快……”甘茂道。
姬延忙不迭和道:“有救,有救!”
众人的焦点只有嬴荡一人,无人听清天子在说些什么。这让忙着“助威”的姬延,着实有点尴尬,脸色又红了许多。姬延支吾道:“秦王万金之躯,不远千里来我王畿赏游,本乃好事。倘若稍有闪失,你叫寡人如何是好啊?”
说罢,姬延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举……举起来了么?”嬴荡道。
“我王天生神力,那鼎,举起来了。”甘茂道。
“寡人……寡人要听实话。王叔,你说。”嬴荡道。
“着实是举起来了。”樗里疾略一迟疑,又道:“只不过,王上没有站住,给闪了腰。然后……然后那鼎砸……砸伤了左髌。倒也无大碍,养几天就好,就好。”
“嗯,举起来就好,就好。”说罢,嬴荡笑着眯上了眼。
“神医,王上究竟怎样?”甘茂道。
为嬴荡号脉的,正是有秦国神医、扁鹊馆掌门秦越人。虽然天气并不热,但秦越人额头满是汗。秦越人将嬴荡的手放下,又用被子盖好,提笔写了方子,交给甘茂。遂后,便拉着樗里疾向寝宫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
樗里疾急道,“神医,王上可好?”
“严君,”秦越人正色道:“秦王到底不是凡人。他之坚韧,乃老夫平生仅见。”
“可救?”樗里疾又问。
“药石无用。”秦越人答。
“您乃神医,没有您想不到的法子啊。”樗里疾急道。
“秦王之伤,不在其表,而在其里。”秦越人摇了摇头,叹道:“表面上,他是伤了左髌,实则其内腑已碎、七窍皆伤、经脉寸断。能坚持到现在,全赖意念超凡。”
嬴荡是樗里疾看着长大的,少时嬴荡骑马,还是他抱上马背的;嬴荡学弈,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没想到,倏忽而已,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樗里疾想哭,哭不出声来;想说,又吐不出字来。
不多时,周王的内侍官便把煎好的草药端来。众人齐上前,想把嬴荡扶起来喂药。嬴荡却倔强的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寡人之伤,心知肚明。我自幼入行伍,见惯各种疗伤之方,想必神医也无非开了些川芎、之类的药,止得一时之痛,然回天已无力。”
甘茂把方子拿出来,仔细端详。上面写着下一行字:川芎、、没药、延胡索、郁金、姜黄,速煎。果然不出嬴荡所料!
嬴荡朝姬延等摆了摆手道,“王叔、甘丞相、王弟留下。其余的,都退了吧。”
姬延道了声“秦王保重”,便领众人退下。
史官于丈外,秉笔疾书。甘茂、樗里疾、嬴奭齐齐跪在塌前,个个垂泪。
众人皆明,嬴荡大限已至,此番是要交代大事了。
嬴荡干咳了许久,一口鲜血喷出。
樗里疾喝道:“王上!王上!来人,来神医!”
嬴荡气若游丝、声如蝇绕:“罢了,罢了。”又歇了歇,嬴荡问,“寡人尚武,好大喜功,却也忘了人伦欢喜,已致无后。倘若寡人殡天,我大秦可有承袭之人?”
塌下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言。
樗里疾又道:“寡人时日无多,但说无妨,咳咳咳……”
樗里疾道:“我王无子,但有兄弟八人。八人中不乏贤良者,我王无忧。”
甘茂道:“公子壮乃八人中最长。公子壮若执神器,必承我王之德。”
“公子芾、公子悝也是有才之人,皆可堪大任。”嬴奭道。
甘茂道:“公子芾、公子悝尚且年幼,其德行如何,尚且未知。况历来主少国疑,将神器交之于弱冠小儿,秦国必有内患。”
甘茂和嬴奭素有罅隙,各说不一倒也在预料之中。倒是这个王叔樗里疾,素有智囊之名,缘何此时却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没有明显的倾向?这让赢荡好生狐疑。如此万般,由不得我了,由不得我了……嬴荡心里念道。
争执仍在继续。他们都想趁王上且在,争出一个结果来。这个结果,不仅是大秦的将来,也是他们各自的将来。
此时,王畿暮色,凄美肃穆。日轮的光彩,渐次淡薄,徒有些许光辉;但就这一点淡淡的光,却铆足劲,想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纸,给嬴荡带来一丝慰藉。
已是龙游浅底之时。
周王畿,这个嬴荡日思夜想的地方,终也成了一代雄主的归天之所。
渐渐地,嬴荡已经听出清一点声音,也看不到一丝亮光了。但在心里,他是满足的、无憾的。他是第一个踏马王城的秦王,也是第一个举起大鼎的王。
当他拼力挤出最后一个字,便含笑而去了。
享年,二十仅三。
如果是一般的武士也就罢了,兴许还能落下个壮志未酬——至少不算难听的名声。可嬴荡却偏偏是王。所以,他的死就变得很微妙,甚至是荒唐、离谱。
这个世界上,关于王的死法很多。善终者十之六七,其他的,有被毒死的,有被佞臣害了的,甚至有被亲儿子弑了的,唯独他,是自己把自己给砸死了——这不是一个玩笑,却胜似一个玩笑。
“我王殡天了……”
“王啊,如何就去了哟……”
漫天的哭声,淹没了整个周王畿。
“住口!”甘茂沉声环视一周,对秦国诸臣正色道:“我王走马洛邑、问鼎王畿,如此壮举,亘古未有!”
甘茂这一番蹊跷言辞,让众人大为费解:王死国哀,天经地义。如何还谎称亘古壮举?岂不是大逆不道?
甘茂又道:“功成身退,当是洋洋洒洒、凯歌高奏!老夫不知,诸位如何戚戚然也?”
众臣止哭,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右丞相樗里疾听懂了甘茂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亦沉声道:“左相言之有理。再有哀号恸哭者,必截其舌!”
“啊……这?”众人更加不解。
“这甚这?”樗里疾斥道:“明日一早便返国,尔等这就去准备,金镯击鼓,短箫铙歌,不得有误!”
众臣踌躇片刻,又齐声抱拳道:“诺!”
收殓虽然匆忙,却也容不得丝毫马虎。
秦国一干人等旅居周王畿,没想到中途王给薨了。棺材、寿衣之类的东西,也非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随身携带。好在周天子还算识趣,“慷慨”的将自己留用的王椁,“借”给了秦国。
这天子棺椁,乃上古乌木所制,里外皆漆成赤色,外嵌日、月、鸟、龟、龙、虎状美玉,可谓奢华至极。寺人将嬴荡抬入椁中,用金丝楠木雕成义肢给续接上,并将金玉置于其九窍,再以缀玉饰面,着金镂衣,方才算入殓完毕。
盖上椁盖,再将棺椁绑在两根两尺粗的木头上,由十八个健士合力,抬上王车。
甘茂方才松了一口气:“当下之要,便是赴告咸阳。”
“不知赴告范围多大?”嬴奭道:“宗室,抑或大夫以上?”
甘茂琢磨了一阵,问道:“严君以为,仅限咸阳宫如何?”
“仅限咸阳宫!”樗里疾点头道。
“呃……诺。”嬴奭道。
一骑白马,从周王畿射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打王畿出来,再到东周行营,已是丑时。但甘茂却不能歇下,他必须趁着片刻的静谧,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此行来王畿的路上,秦王嬴荡便已许诺,归国之后,给甘茂加赐爵位、封君拜侯。但嬴荡这么一死,甘茂久盼的荣耀便也泡了汤。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嬴荡之后,新立之王,还能继续恩宠于他吗?
不一定。
不仅不一定,而是有很大的可能是“不”。要么借故将之排挤、逐出秦国,甚至诛杀。从商鞅到张仪,没有一个外来之臣,可以在秦国二世为相。
虽然立储立君,乃天家私事,臣子插手是为大忌,但甘茂却也顾不了许多。甘茂想要立身于秦,必须拥立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王。而在选出新王之前,和他素来亲近的惠文后,也就是嬴荡的母亲,便成了甘茂唯一的依靠。
甘茂将一张白绢平铺于案上。研好墨,却又将笔搁置,来回踱步。良久,他才写下了一行字,便速速卷好,递给左右。
“以八百里快马,星夜归国,送呈惠文后。”甘茂交代道。
“喏!”
少时,一骑白马,急奔咸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