窅然楼大火的时候,贺清音已经醒了过来。
今天晚上,她在刚见到那人手臂上的图案时,内心确实产生了强烈的激荡,又加长期身体虚弱,如何禁得起这么巨大的冲击,便一时晕了过去。
但很快地她便有了意识,不过却总是感觉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身体似如一根羽毛,在风中飘飘荡荡地居无定所。全身慵懒得不想说话,哪怕是一个字,就连呼吸都觉得快成了负担。
她甚至不想再醒来,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埋藏了二十来年的那种复杂的情绪,象是突然化作了熊熊烈火,马上便要将自己烧成灰烬了。
当时,贺清音看到那老贺手前臂上的图案,脑中如同阵阵天雷滚过,全身如遭电击,自己魂牵梦萦二十年的人和事瞬间回来了,那种冲击就象要在自己的脑海里一咕脑地塞入一栋楼似的,那种巨大的压迫感顿时让她窒息了。
那人的臂上燕子图案,使自己立刻想起了二师兄楚雁行!
前面说过,贺清音的父亲,桃花山庄的老庄主贺杞梁曾因那次峨眉山之行而死,当时他是带着两个徒弟公孙佐和楚雁行去的。
三人过夔门之后不久便遭到伏击,楚雁行当时被人打下悬崖,老庄主贺杞梁身受重伤,被公孙佐带回到山庄之后不久便死掉了。
贺清音是水云坞有名的美人,那楚雁行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两人年龄亦相当。
楚雁行七岁时父母去世,成了一个孤儿,便由老庄主贺杞梁接过来住在了贺家,那时贺清音方才四岁。
二人算是从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到后来两人虽逐渐长大,但武林儿女,较少避忌,接触一多,慢慢便有了感情。
因为贺清音的小名叫燕儿,所以楚雁行便将自己的胳膊上刺了一只燕子。
那大师兄公孙佐乃是姑苏公孙世家的长孙,从小便拜倒在桃花山庄庄主贺杞梁门下,是贺杞梁的大弟子,贺杞梁对他非常倚重。
公孙佐比贺清音大近十岁,自贺清音娉娉婷婷长到十三四岁时,已经艳绝整个水云坞,那真是国色呀!堪称是水云坞的第一美人。
公孙佐大概就是于那个时候突然喜欢上贺清音的,其实在之前,他不仅拒绝过无数坞里坞外的名门闺秀,就是姑苏城一片的大户人家也不知拒了多少,后来更是一心只钟情于贺清音。
公孙佐比楚雁行大近七岁,师兄弟两的关系也是非常要好。
老庄主贺杞梁原本有一个儿子,叫贺无病,比贺清音大六岁,可惜于一次到坞外办事,后来竟音讯皆无,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又过了一年左右,便发生了老庄主峨眉山之行遇伏一事。
也就是那时候,贺清音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几乎全部坍塌了。
自嫁与公孙佐这么多年来,虽说与公孙佐非常恩爱,丈夫对自己也是百依百顺,倍极疼爱,但自己却一直有浑浑噩噩的感觉,当年这些接踵而来发生的事仿佛是一场场的噩梦,自己这么多年来也理不清头绪,就象一直没从梦中醒来一样。
在日常生活中也大致如此,自己鲜有不做恶梦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睡眠不好,对这些,贺清音一直认为是自己当年受的刺激太大造成的。
也因此,这么多年里,自己怀了十多次孕,生下五个孩子,可惜只留住了公孙蘅薄和公孙烟霏两姐妹。
此时段石鳞见岳母似乎有了意识,脸上似还涌起了一阵潮红,但嘴里还喃喃地似是在说着什么,只听得她断断续续地反复在念道:“一朝-人面-风云-散,千古-情怀-日月-长----”
就这样反复再三地念叨的就是这两句,在段石鳞和公孙因霏听来,这乃是两句诗无疑。
公孙烟霏忙接二连三地叫了几声娘,段石鳞也叫的了两声岳母,那贺清音才停止嘴里的念叨,睁开眼来。
段石鳞与公孙烟霏两人非常高兴,段石鳞忙对秋雁道:“快去告诉老爷,就说夫人醒过来了!”公孙烟霏也在一旁催促秋雁快去。
那秋雁一见夫人醒来,也是万分高兴,这时听得大小姐和姑爷让自己去向老爷报喜,应了一声便向外跑去。
才刚跑到屋外,便听西南传来犹如开锅一样沸腾的人声,紧接着便见偌大的火光自窅然楼的三楼喷射出来。
秋雁大惊,又忙忙跑了回来,屋内娘仨也已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正自惊疑,便听得秋雁一边跑一边喊道:“妈呀,不得了了!夫人、小姐,后楼着火了!”
在桃花山庄正一片吵吵嚷嚷,乱成一窝粥时,顾梅夫一个人正赶着他的骡车在青藻湖畔的土地庙旁不远的柳树下。
他正在等一个人,而他要等的这个人却并不是老贺。
老贺在自己和他进入桃花山庄之后不久,突然不见了,后来听到有人在长嚎,似是他的声音,但问遍了前院的仆人,都说只见老贺与他一块进来,但没看到他出去,没有再见着他的人。
发现自己要找没处找,待寻无处寻,因为自身还有要事须办,于是自己便不得不独自从山庄驾车出来。
这时将车在柳树下停下来,自己要等的人还没来,便自然想到了老贺。
这老贺原是一年前顾梅夫在出函谷关的时候在路上拾的一个乞丐。
那是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春天刚过一半的样子,顾梅夫驾着骡车刚出函谷关东来。
眼前关塞一片萧条景象,四边如波似涛的山峰上,有的峰顶还残存着积雪。
回望函谷关,顾梅夫始觉大秦帝国据此以拒山东六国,而六国计穷,非偶然也。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诚乃天险,若非天予,实非人力所能图者。
一路走下来发现,路上每隔一段便有成片的残雪以及雪化水后结成的冰,车轮走在上面不时发出吱吱轧轧的声音。
大约走了三十来里路的样子,顾梅夫便停下来准备让那头健骡稍事休息,而自己取出一些馒头和卤牛肉坐在车上开始大快朵颐。
就在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人,那人见到顾梅夫正在吃东西,便听他骨都一声,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那人本想从顾梅夫的车旁走过,但走了一段又转了回来,就站在他面前,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的食物,一幅贪婪的样子,却不张口向他索要。
顾梅夫一见那人脸色通红,一脸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形象委实可怖,再兼篷头垢面,眼上的眼垢不知累积了多少天,看了令人着实想呕,但在寒风之中却未见他如何寒冷。
顾梅夫见那人形象让人厌憎,似是个智力不全的人,想来也着实可怜,便将手里的牛肉和一个馒头递给了他,只见他一把夺过,象八天没吃过一口饭那样,几下便将那块牛肉和馒头全塞到嘴里,强行往下咽去,被噎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顾梅夫又忙把自己皮囊里带的水递给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快一半下去。
待那人吃完喝完后,顾梅夫便赶着车上了路。
不料走了好几里路,无意间一回头,却发现那人竟然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的车子,便想,这人刚才见自己这有吃有喝,又好心,准备来吃大户了吧!
想到此,便在那骡身上加了一鞭,那骡子便撒开四蹄撒起欢来,一气跑了五十多里地,正好遇上一个小镇,回头看看,那乞丐早已不见踪影,便放下心来,找了个小客店住了下来。
不料,第二天准备上路再走时,才出店门,一抬头,便发现那乞丐正抱着膀子蹲在客店门前的一棵树下,两眼盯住那客店的正门,似乎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出门一样。
就这样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顾梅夫知道他是跟定自己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吃饭的还是没吃饭。
顾梅夫喜欢靠在车厢上看书,有时一边看还一边在口中诵读,特别是诗词,那人便在后默默地听着。
有一天,顾梅夫在读一首诗时,发现那人又在专心地听着,这是唐朝的一个和尚齐己写的,诗曰: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
读完便将车停下,待那人来到近前,顾梅夫道:“喂,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