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词刚做完一台手术,向小护士交代完术后的注意事项,准备下班。
他没什么胃口,一阵强烈的晕眩突然袭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了,只好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楼。
边走边望向楼道的窗外,他眯着眼看着这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晏怀词心情郁闷的时候,就会从城东徒步到城西,走过繁华的地带,去听听那些人间疾苦的声音。
有沿街卖艺乞讨的病人,父亲在路边凄厉地拉着二胡,儿子头发掉光了,戴着帽子虚弱地挨在父亲身边,双目无神,脸色苍白。
有流浪汉孤苦无依地睡在桥洞下。
有挤在几十平危房里的三代人,有小孩子不谙世事的歌声传来。
他想起今天接诊的小患者妈妈感叹道:“我们哪敢想什么未来呢,过好一天算一天吧。”
那个小患者在等待检查结果时,还在专心地画画,在给一个太阳涂色。
小患者掉了两颗门牙,天真无邪地笑着对他说:希望每天都是晴天,房顶不漏水,爸爸妈妈不用那么辛苦。
孩子是懂得人间疾苦的,但他们很少表现出忧心忡忡,他们常常笑脸相迎,他们怀着对明天的期待和稚拙的勇气。
他胸口堵得喘不过来气。
苏屏来电:“我们见一面吧,公子。”
听到隔世的一声“公子”,晏怀词便红了眼眶,郁结在心底的情绪慢慢地散开了。
还记得那是个凶年。盛夏的江南大雨滂沱,有不少地方闹洪灾,大水漫过,淹没了许多农田和房屋,大水退去,疫病便迅速蔓延,无数百姓倒下,无数饥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而边陲还在征兵打仗,争斗不休,在乱世里,流民被驱赶,被践踏,命如草芥。
贫家小儿女,养不活夭折漂泊的大有人在,身体康健些的,便去跑腿打杂,若是幼小病弱,终日便只能乞讨为生。
他便是这样被收进了雀门。雀门里的人,都被抹去了身份、姓名,只是一把把刺向敌人锋利的刀,只等上面降下名簿,一声令下,就即刻出鞘。
在一间酒馆里,她乔装打扮,去给当地的一个富绅投毒下药。
穷人风餐露宿,病得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还要被驱赶,被嫌弃是面如土色、满身晦气的病秧子,踉跄着磕绊着,生怕冲撞了贵人;而富绅却在大摆筵席,庆贺寿诞,身边尽是美酒佳人,风光无限。
穷人与富人的悲喜是不相通的。
是他随手掷了颗石子儿,一弹指将她手中下了药的茶盏打翻。
那个富绅依旧安然无恙、大摇大摆走出驿馆,身旁簇拥着亲信奴仆,婢子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她仍要出手,被他制止了。
“胡闹,”他摇摇头地评判道,“杀了他,你还能全身而退么?”
她并不争辩,眼中的恼怒一晃而过,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昂起头来问他,他瞥见了她面容清冷,不卑不亢:“我若不能得手,谁来给她们活路?”
“她们?”她的身后还有她们?
他摊开手掌,将一串钥匙交给她:“走吧。”
就算她不出手,他也会去做的。
他易容成了富绅,带着她大摇大摆地去开了粮仓,并贴了告示大肆宣扬,他说为富者,应心怀苍生,济贫赈灾。
富绅好面子,放出去的话就犹如泼出去的水,所以即便发现了有人冒充开仓放粮,也只能当作吃了个哑巴亏,断然不会破坏自己宣扬出去的好名声。
之后她带他去了城外荒废的五道庙里,那里收容了许多流民,老弱病残,大多是妇孺,她们见到她,眼睛亮起来,仿佛心底重燃起希望,都俯首尊称她一声“雁三娘”。
她上山采来草药,捣碎后敷在老阿伯腿边的伤口上,从衣衫撕下布条替阿伯包扎;阿嫂手里的女娃因为生人惊扰,突然哭得很厉害,她将手擦干净了,把孩子抱过来唱起歌谣来哄着,女娃渐渐安静下来,边看着她边吃手。
她又叫过来一个小男孩,蹲下身来同他说话,让他把食物分下去。
她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却不是号令者。她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平易近人、待人亲厚,带着他们在这里艰辛地活着。她看上去那样柔弱不堪,却又坚韧得像是经历过许多沧桑变幻。
她在家族里排行第三,底下还有个小妹,可惜早早便去了。
面对其他人的防备和敌对,她柔声安抚着,向大家解释道:“他不是坏人。”
“这里不太平。”他担心她受到富绅的报复,想给她寻个去处,“你叫什么名字,愿意跟我回雀门吗?”
“这里不太平,那雀门就太平吗?”她当时并没有发现他的私心,又抬起头问,“我阿爷阿娘都叫我雁雁,叔伯哥姐们都叫我三娘。公子,他们可以跟着一起走吗?”
“有我在,自然能护你们一方安宁。随我入雀门,继续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他已经身在暗处多年,早就习惯了孤单无光的日子,突发奇想把这样一个炽热的人儿放在身边,只要看着她,不一定要抱在一起相互依偎,心头也会觉得暖和许多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随后便作出了答复:“可以。”
于是他带了一大帮人回去,公子的近侍春升正奇怪,公子难得这样温情脉脉,居然还坏了立下的规矩。
入雀门,要有引荐人,要闯九重关,其中的凶险异常,绝不是一声请求便可以随意答应的,可公子只是推脱了一句“后厨缺人手,西边的院子还空着”。
她确实出色,忍耐力异于常人,她一直都安安静静地训练、接受考核、执行任务,好像身体里天生住着一颗老灵魂,悲悯世人,对众生疾苦仿佛亲历,并能感同身受。
公子真的看重她、在意她么?
公子好像从来都是远远地看着她,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
看她受训、看她起初脾气硬、一声不吭地挨打;看她也有贪玩的一面,偷偷跑出来,三两下跳上了池子旁的桂花树,去采了秋天新鲜的桂花做香囊,她会医术,没有任务的时候会在凉亭里摆个脉枕,给人搭脉看病。
可是公子待她终究与众不同,只准别人叫她三娘,自己才能唤她雁雁。
有人的地方总有纷争,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朝堂。
春升感叹:好在雁三娘表现得体,不爱出风头居功自傲,也不爱凑热闹嚼舌根,受人欺负便堂堂正正打回去,绝不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待人宽厚有礼、体贴入微,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不需要他多关照多吩咐什么。
她就是这样一个讨人喜欢、容易让人心疼的姑娘。
公子还特地寻了一块玉牌,其上纹了雁,亲手赠给她。
“雁雁,这是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公子想为她戴上玉牌,她觉得僭越,便往后退了退,弯腰不肯抬手去接,她看见公子手上戴着一枚白玉戒指,成色与玉牌相似。
“公子身份尊贵,才能与之相配,奴怎么能用这么好的玉?”她褪去了稚气,拒绝的话说得规矩又干脆。
不料公子十分坚持:“一块玉而已,不过是身外之物。”
“快收下,记住了,公子卿手下,绝无败绩!”春升也随他家主子一样,对她生出一些敬佩与偏爱来,赶紧将公子的玉放进她的掌心,“三娘,还不快谢过公子?”
她便低眉颔首,利落地行礼:“多谢公子。”
她笑得格外动人,终于放下戒心,告诉公子卿一个秘密:她叫雁怡,钟雁怡,雁雁是小名。
“公子,我知道,我的玉牌是你送的。”苏屏约在了公园门口,下了地铁,便朝晏怀词走来,很快走到他身边。她记起来了,玉牌是雁怡和公子卿之间的联系。
苏屏记起来那时的场景,公子在她十六岁生辰时,送给她一把短剑和一块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