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着。天刚亮,我就让如姨带着宝川出门了。送走了他们,我的心里安静了一些。
然后我就绕着梁公馆走了一圈又一圈。
七年前,我第一次踏进这里,就在门口遇见了踢毽子的宜兰。她怎么都踢不好,委屈地快要哭鼻子。我捡起了毽子,熟练地踢起来,边踢边说:腿要平,眼睛要看毽子,不要看腿……然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这里就成了我的家。
这些年,这里的春夏秋冬、亭台楼阁、一花一草、一颦一笑,都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我曾经以为这里永远都不会变,永远都在那里,永远繁华,永远温暖。
梁老爷再也没有回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所有的消息。
梁老爷因为私运违禁药品被收了监,何时宣判不清楚;工厂和梁公馆都被银行没收拍卖;货运行姓了洪;段琨当上了上海总商会会长。
我路过梁公馆,忍不住回头看。大门上贴了白色的封条,几个巡捕站在门口,隔绝了那个温暖的世界。故园,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的世界物是人非,心里空空如也。
每晚一做梦,便梦见巨大的洪流像猛兽一般向我袭来,瞬间吞没了所有。
我陪大太太住在她旧时置下的一处小宅,家里的下人都遣散了。大太太的积蓄大多用来打点老爷的事,现在物价飞涨,日常生活开销也比之前贵了许多。我把如姨和宝川接了回来,至少添点人手,互相有个照应。
大太太一直让苏州的娘家看住宜兰姐弟,生怕他们做出什么傻事来。自己则四处打点,希望能够救出老爷。我帮着跑前跑后,但是希望渺茫。
大太太积劳成疾,不久便病倒了。她要我瞒着宜兰,可是大夫告诉我大太太得的是恶疾,加上情志郁结,恐怕不大好了。我没了主意,怕宜兰错过了会悔恨终身,想到段洪两家至今也没有再找梁府麻烦,在宜兰再三央求下,我终于忍不住把大太太的病情告诉了她。
再见到宜兰的时候,我们都瘦了一大圈,恍如隔世。
昨日还在嬉戏打闹,今日已经满目疮痍。我们并没有抱头痛哭,都异常平静,也许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我们的少女时代就这样死去了。
大太太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终究也不忍责怪我和宜兰。
这日,宜兰安顿好大太太睡下后,就与我到屋子里说话。
“雪儿,爹爹的事不知道会如何,如今母亲这样,我真担心爹爹的身体在那里也熬不住。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我抱着她,安抚道:“太太已经托了好些朋友去打点,老爷在里面有人照应着。你看,他信里也说一切都好,你不要太担心。
下半年明华师兄就要回来了,你嫁了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雪儿,以前我不知道世道艰辛,这些天,我真是见到了世态炎凉。家里目前这光景,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这也是我最近日日焦急的事。
老太太的积蓄用来打点关系、照顾老爷花费巨大,早就已经见了底。如今她又生了病,每日都需要不少治疗费用。
顾老太爷那里正闹饥荒和农民革命,家里的土地收成指望不上。筠竹孟杨已经麻烦了舅家,太太也再不好意思开口。明华师兄虽然和宜兰有婚约,但是还没有过门,母家的事大太太无论无何也不想牵连到宜兰,怕她还没嫁过去就少了底气。
这样下去,恐怕的确维持不了几日。
我这几日也正打算与宜兰商量这事,便说道:
“之前我要照顾大太太,抽不出身来。现在你来了就好了,以后家里就交给你和我娘了。我准备到外面去找点事做,总可以贴补下家用。”
“我也可以出去做事!”
宜兰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沪上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像她这样单纯的性子,我怎么能让她出去。
更何况她是梁府大小姐,我绝不会让她出去受那份罪。
我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现在一看不见你,就心口难受,你也别叫她白担心了。你好不容易回来,最要紧就是好好陪她。还有好好准备,做个漂亮的新娘子。其他的事,你都不要去想。更何况,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你出去也赚不了几个钱。现在招女工的厂子很少,像我这样伶俐的才好不容易得来机会,没有多的了。”
她虽然有点不甘心,可是好好陪陪太太,也是她当下最安慰最重要的事,便也不和我再争,这事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