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次见贺文忱时,是在回去的路上。
崔昭昭坐在轿子里,有流浪的小孩儿向她乞讨。
大抵是她心善,又或者是她的钱来得那样容易,每每遇见,崔昭昭总要奴婢小厮替自己布施一些零钱。
不求别的,求的是一丝心安。
她太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希望自己今日今时种的善果,他日他时能够结成善因,促成善缘。
嬷嬷总笑她太傻,说她这辈子还活不明白,怎么总想下辈子的事情。
可是嬷嬷不也一样,每回去佛堂总要跪坐敬拜,上三炷香,求佛保佑。
这个世道,大家都一样,个人太无能为力了。便把希望寄托于漫天神佛,只求来日之路能光明坦荡。
但是崔昭昭更多的,其实是不忍罢了。
不忍这些小孩穿着破败的衣服在大街上狼狈地讨着吃食,她总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每天流浪在大街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她生的那样美貌,别说是荆钗布衣了,就是满身污垢,都遮挡不住她那双漂亮的眼。
秋水无尘,黑白分明,是一双温柔却勾人的杏眼。
嬷嬷说她五官生的最好也就是这双眼,古往今来,情之一事,都靠眼波潋滟,她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嬷嬷又叹气,说这话像骂人。
崔昭昭摁住了嬷嬷想要捶打自己的手,说:“嬷嬷,我知道的。”
乱世之中,太多身不由己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所以她不怨恨将她残忍抛弃的爹娘,也不怨恨自己的兄弟姐妹,活着都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又何必如此苛刻。
她望着那些小孩儿,更多的是想拥抱当时可怜巴巴的自己。
有时候崔昭昭也会想,若真有太平盛世该多好,衣食无忧、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像诗文里写的那样,人人都不必为生存烦忧。
可惜崔昭昭觉得,她等不到那样的时光了。
街上有抛头露面的女子,一并着了男子长衫,听人讲她们也上了新式学堂,有的还出国留洋,嚷嚷着“自由、平等、开放”这些洋人思想。
崔昭昭会偷偷望着她们发呆,女子若不依附夫家生存,原来是这样的景象。没有哭天喊地,没有大哄大闹,有的只是生机勃勃,盎然色彩。
不做无骨的藤,而是常青的树。
贺文忱也在其中。
他们给那些小孩儿擦干净脸,发些温热的吃食。柔声告诉小孩儿他们在办学堂,免费的,提供一日两餐,
贺文忱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却又心怀悲悯,他是天生的救世主。
那些同样的人们自动听贺文忱的指挥,他在这一刻有了光亮。只是崔昭昭的深渊太暗,并不奢求这样的阳光。
如果可以,她只是希望,这样的光永远也照耀不到自己,让自己继续在黑暗里安心地苟延残喘。
芍药终登不上大雅之堂,与君相遇,已属上上签。
贺文忱的声音并不算好听,却意外的魅惑。
沙哑的,像是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声响,更多的也许只是崔昭昭喜欢,便无端为他添了好些浪漫。
贺文忱向她道谢,他并不知道这是崔昭昭。
于是崔昭昭突然好生庆幸,他不必看见自己这样一面。
大抵自己这样艳俗的脸,与他而讲是不堪的风流,不想再被看见了。
她隔着轿子,只伸出一只手,指甲上涂了红色的蔻丹。
她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说不必介意。
崔昭昭想,就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就像是今天跳的那支舞,舞蹈的最后,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定格。
四
临睡前崔昭昭又被叫了出去,是熟悉大方的恩客。
嬷嬷边叹气边把睡得正熟的崔昭昭叫起,好在她睡不安稳,总是被梦魇惊醒,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嬷嬷给她上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底有一片小小的吴青,极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