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凌枫看到她的动作，心头一暖：“我若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这么安静的看夜空，你是不是会认为滑天下之大稽？”

不等叶熙开口，他继续道：“皇城的夜自然是至高无上，可皇城的夜也是冷的。其实，我有的时候蛮羡慕宁王兄的。”

“父母双全的天子骄子，竟然会羡慕父母双亡的皇城孤儿？”

“……父皇他恨我，而母后也并不爱我。”迟疑了一下，陆凌枫的声音里满是自嘲和孤寂：“我是北梁嫡出的七皇子，我母亲是正宫皇后，背后是权倾朝野的镇南王萧家，世人皆言我何其幸运，一出生便离那把九五之尊的位子只差一步，不用努力便能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真是可笑。父皇从未抱过我，母后也不甚关心我，她当年不过是迫于母族荣耀才嫁给父皇的，两个没有爱的人生下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有爱呢？”

“宁王兄固然身世凄惨，他的父母算是政治霸权下的牺牲品，父皇明面上对他严厉苛刻，可我猜那是保护他的一种方式吧。在山崖之上，宁王兄一开始掩藏了自己的招数，大概是怕我发现吧，发现那是父皇的武功路数。其实我很清楚，就算我有朝一日继位，不过是萧家的下一个棋子罢了，我永远都做不了自己。”

他转头看向叶熙，满脸的苦笑：“父皇对我不闻不问，母后对我冷冷淡淡，皇祖母命我日日读书到三更，寒冬腊月也要着单衣练武。出门虽呼朋引伴但人人不过因为权势而巴结我，这样的我，你还认为是天之骄子吗？”

空气中久久的沉默，陆凌枫自觉失言，暗自苦笑一个江湖女子怎么会理解皇家的身不由己，怕是正认为自己何不食肉糜吧。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白皙的手指纤长而有力，手背上几处陈年的伤痕还存在隐约的痕迹，似乎在讲述主人之前刀光剑影的时光。

“我还以为有多惨，倒也不外如是。你看见那石缝的野花了吗？那么烂的环境尚可坚定求生，你饿过肚子吗？大冬天受过冻吗？被人打过吗？杀过人吗？被人追杀过吗？有被人当狗一样唾弃啐骂么？众生皆苦，上到皇帝下到平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命为天定并非你可以选择，运却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你一个皇子，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出身，却在这伤春悲秋，不觉得矫情吗？”叶熙的声音很轻，话很难听刺耳，陆凌枫却没有生气，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我一岁时候死了娘，后来因为碍眼被姨娘丢到深山专门培养死士的地方，我踩着九十九个人的尸体才有了生的机会。人生不如意虽十之八九，但是生而为人的意义往往在于那个一。你们皇家的无可奈何我是不能理解，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们拥有的底线是别人终其一生追逐的顶峰，有这顾影自怜的劲儿不如想想如何走出困局，想想自己究竟要什么。”

听了叶熙一番话，陆凌枫大受感触，他的面容一扫阴霾，又恢复了那种温润的笑意：“你这小女子嘴巴可真不饶人，没想到我枉读圣贤书，自诩满腹的经纶诗赋，竟还不如一个小女子看得开。”

“人在局中，往往看不清局势。跳脱出来，万物皆清。”

皇宫，乾清殿内，盛元帝从暗格中掏出一张密函，就着灯光仔细看过后将其投入到火盆之内，看着慢慢烧成灰的纸喃喃自语：

“老三下手还真够快的，可惜了。不能一击即中的幼虎，迟早会成为反扑的猛兽。”

因为有叶熙在洞口守着浅憩，陆凌枫这一夜睡得很是安稳，醒来后明显感觉周身的疼痛好了很多，看来叶熙的药还真是有奇效。

一直到晌午，才隐隐约约听到了有呼喊的声音：“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看来来找他们的人不少。陆凌枫和叶熙对视一眼，并不敢回应，此时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万一是昨日的杀手又卷土重来，此时的二人可抵挡不了。

直到喊声中夹杂一个熟悉的声音：“熙熙，熙熙，你在哪里？”

是陆昭。

叶熙心头的一颗大石头终于悬了下来，她火速的跑出来回应：“七皇子在这里。”待到真正站在眼前时，陆昭才真切的确定，叶熙真的没事，他找到她了。

徐茂山带人哗啦啦的跪了一地，他小心地看了陆凌枫一眼，确定对方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颤颤巍巍的说道：“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疏忽不知让谁走漏了风声，让七皇子殿下受此大罪，还请七皇子饶恕下官。”

陆凌枫淡然的走到众人前面，面色苍白，和站在陆昭身后的陈晋之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对着徐茂山说道：“徐知府请起，我并无大碍，多谢徐知府不辞辛苦亲自找我。此事前因后果我自会查明，不会将帐算在你的头上。”

徐茂山低着头站起来，弓着腰小心的窥视陆凌枫的表情，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出卖了他的内心。几天的接触下来，这位七皇子看上去温润和蔼，其实内心非常有自己的一路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此次在自己的管辖地盘发生这样的事，徐茂山不禁暗自拗哭怕是前途晦暗了。

在场人多，陆昭自是没有发声，看到叶熙平安无恙他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昨日和陈晋之下了山找到驿站，发现徐茂山的人马全都被打晕在地，他本人更是头上被打出了个大包。好容易叫醒他们，得知陆凌枫出事那徐茂山差点又晕过去，两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见此情形陆昭只好提点两句让他出动守城军，找几个附近的山民带着去找人。

守城军不眠不休找了一整夜，陆昭也就跟着找了一整夜，美其名曰担心七皇弟，只有跟陈晋之知道他纯粹是担心叶熙，眼下两人平安无恙，陆昭的黑眼圈倒是比碗还大。

回到驿馆房间里，确定其他人都走了，陆昭一把将叶熙前前后后观察个清楚，拽拽手扯扯腿，确定她筋骨都没事才放心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眼中似有泪光闪现。

“熙熙，你吓死我了，我昨天真的……真的以为你凶多吉少了，你怎么那么实心眼啊，那陆凌枫你管他作甚，陈晋之都不急，你却巴巴的因为那个家伙差点丢了性命。”

叶熙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抱勒的差点透不过气，赶快拍拍陆昭让他撒手，闻讯赶来的谢玄笔也是满脸担心的神情，得到叶熙再三确定自己没事后才放下了心，絮絮叨叨的说：

“昭儿这孩子找了你整整一晚，怕那些守城兵不够仔细，他亲自带队找你，水米未进，你看着俩眼睛，跟被打了一样，你们这两个孩子，我才一天没跟去就出事。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交代。”

叶熙这才仔细看了看陆昭，眼下乌黑一片，还有些许红血丝，看到他满是关切和后怕的神情，不禁笑出了声。谢玄笔亲自下厨煮了一锅药膳，吩咐两个小辈吃了后好好休息，有任何事他在外面守着。

待皮外伤都已痊愈，已经过了四日，这四日里叶熙的脸足足圆了一圈，陆昭和谢玄笔两个人不让她出门甚至不让她下床，日日好生休养，顿顿美味佳肴，那厢陆凌枫还时不时差陈晋之送来珍馐补品，吃的叶熙面泛红光，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经过几日的奔走，洛书堂也终于有了自己的面貌。陆昭将城西那两处破落院子买下来重新修整一番也算是有模有样，谢玄笔联络了一些戌阳本地自己教过的学子，留了几个思维活络但作风正派的请他们来当夫子，只收上不起学的穷人家孩子，学杂费全免可以吃住在学堂，日常做些杂活，第一期限收三十人。

招牌一挂出，三日内竟超过百人报名，筛掉一堆浑水摸鱼的，剩下的谢玄笔亲自挑选出三十名真正上不起学却有读书之志的孩子，作为洛书堂的第一批学员入库学习。

因为遇刺的插曲，一行人在戌阳多停留了近半月，陆昭将信鸽放飞的第二日，在徐茂山和城中百姓的围观欢送中，浩浩汤汤的江南之行又开始了下一站的旅途——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