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你所见到的那般,我不是人类。
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曾有人因我的古老而将我奉为神明,他们在我身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瑰丽且梦幻的想象,然后敬畏我又害怕我,亲近我又远离我。
也曾有窥见天机之人隐约知晓我的来龙去脉,或想方设法弄清了一些。他们大多有求于我,千里迢迢来到我的跟前,只为同我做个交易。
这些请求我当然全部接受。毕竟,我需要他们身上的气运去触摸这个世界的瓶颈,而作为交换,我得为他们牵上一段缘分——通常都是和些已死之人或即死之人的缘分。
毕竟,阴阳两隔已经是凡人眼中最难逾越的鸿沟了。
可于我而言,生死并不算什么大事。我只需趁阎王不在,在他们的命运簿上小改一笔,便能让他们在下一世拥有相视一面的缘分。
这些将气运赠与我的人,会在我的帮助下开启漫长的等待。
那是份灰色的等待,没有相遇,没有重逢,只有一次又一次近乎麻木的物是人非的告别。他们鲜活的记忆会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中渐渐褪色,他们有限的希望会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中渐渐消磨。
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凛冬里的野兽一样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反复重温残存的回忆,反复想象可能的重逢,借着这可怜的微弱烛火聊以慰藉。
等他们彻底遗忘了自己等待的目的和等待的对象,那么,时机也就到了。
他们会在一片荒芜中独自死去,孤身一人走向自己的转世轮回,然后,在不经意间,迎来了那渴望已久的一眼之缘。
这是跨越了千年的一眼。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有人会回忆起往事今生,然后向前给彼此一个拥抱。有人虽无法忆起,却仍能凭直觉彼此靠近。
可更多的人,则是一瞬的滞愣之后,擦肩而过。
他们永远无法知晓,这看似偶然的一瞬息背后,有着多么漫长的等待。
这段故事只有我清楚,可我不会说出口。
毕竟,我总是旁观,总是沉默。
数千年的时光里,有不少人找过我。可我印象最深的,还要数一个手握匕首的小姑娘——她是第一个同我做交易的,还是为了一个女人的安危。
那女人我认识,明教圣女,平日里总着一身白裙,一尘不染。她医术不错,冠有“妙手回春”的美誉。
——明教,就是那个以我为图腾、奉我为圣物的教派,或许正是此等机缘之下,小姑娘才找上了我。
找到我时,小姑娘早已神志不清了。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剑,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处流出。
状态极差的她自身都难以保全,却用残存的清醒强撑着跪下,虔诚地为另一个女人的安危祈祷。
她说“无论会付出什么代价”。
其实,我本不欲开口的,我对于你们人类这般的儿女情长,既无法理解,也丝毫不想理解。我感兴趣的,只有她身上磅礴的气运。
这小姑娘所求的,不过是那圣女的一世周全罢了,于我而言,小事一桩。若是她愿以自身气运作交换,我倒是乐意出手相助。
我这般想着,也这般说了,可我心中并未报多大希望。
我知道,她不会舍得的。
气运加成的人,或者说,天佑之人,他们多为上天所眷顾,事事顺遂,吉无不利。
这些人如果行商,那就是大富的命,如果从政,那就是大贵的命。即便他们不入商场,不走仕途,也能享有一生的平安喜乐,得以善终。
如此美好的下一世,甚至下几世,她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轻易割舍?
可出乎预料的是,这小姑娘竟然答应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她就这么急切地答应了。
非但如此,她还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面露释然。
——原来,她此行根本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只是气数将尽,心有余憾,故而前来碰碰运气。
看着她脸上毫不遮掩的欣喜,我忽然心生不忍,于是,我决定另赠她一份机缘。
我告诉她,你的死亡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我回天乏力。但我能赠予你一次机会,你们可以在下一世拥有相视一眼的缘分。
这机缘于她而言,的确是份意外之喜。只见小姑娘立起上身,急急忙忙地问道,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做些什么?
如今这阎王墨守成规、宁顽不化,若要让他察觉,竟有凡人带着上一世未尽的缘分走入轮回道,必定勃然大怒。
思及此,我用垂下来的枝条拂过她的发梢,告诉她,你只管离开,而她还需等待。
等待?
她瞪大了眼睛,问我,需要多久?
我说,不知道。
或许一天,或许一年,或许要等上百年,甚至数千年。等到她失去所有的希望,等到她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你们就能再度相见了。
在我看来,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她无需再付出什么,就能同爱人再见上一面。
可她的回答又再度出乎了我的预料。
她犹豫了半晌,然后拒绝了。
她说,她舍不得。
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