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她们教会了崔昭昭两个洋文单词。
一个是“hello”,另一个是“rry”。
对照的意思,一个是你好,另外一个,是对不起。
她们说这是最简单的词汇,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崔昭昭。
永远会被这些,温和柔软的力量打动。
像水一样,又坚韧又包容,又矛盾又融合。
她们知道崔昭昭是谁,扬州瘦马,红如胭脂的芍药花。
被贺文忱带来的时,她的衣衫凌乱,有撕扯的痕迹和脏污的手印。
可是她们什么都没说,没有妄加的猜测,只是默默打了一盆热水,递了崭新干净的袍子。
崔昭昭穿上那件袍子,是改良的男士长衫,她们齐声说好看。
崔昭昭的眉是修剪过的,用远山黛描的极细。
涂了艳红的口脂,脸上擦着白色的霜。
与学生袍子并不适宜,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怪异,却美。
就像是芍药的枝蔓长在朴素的砖盆,更显得芍药妖媚无格。
她们纷纷赞叹崔昭昭的美丽。
崔昭昭从来自得于自己的容貌,别人夸她也只是掩着面笑一笑。如今更多,生出了害羞之感。
她望向那些同样美丽的女子,眼睛里闪烁的,是无法言说的光。
岁月如果停留在这一霎也不错,耳边是女子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再抬眼是贺文忱温柔的侧脸。
崔昭昭并不算贪心,她要的不多。
这样好的时候,担得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十四
贺文忱送崔昭昭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路上没有卖着东西的小贩,崔昭昭想买些什么感谢贺文忱,只能作罢。
于是那双手在衣服上绞了又绞,最后只闷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是往日拿捏地娇柔,这个时候最应该惺惺作态,惹起男人无限怜惜才好。
可是她没有。
她想对贺文忱,多一点点真实。
哪怕她知道,这一点点真实,可能会让贺文忱远离。
无所谓了,崔昭昭自暴自弃地想。她和贺文忱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没有这动荡的世道,贺文忱喜欢的,也应当是家世清白,知书达理的茉莉,而不是一朵,妖艳无格的芍药。
推开院子门之前,她同贺文忱道别。
“别动”崔昭昭听见男子低沉的声音,嘴边哈出的热气喷在她的头发上,惹得她心也痒痒的,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头上黏了一片叶子”贺文忱取下来那片叶子,翠绿中带着点枯黄色。
连树叶都开始改变了,最好的夏日已经过去,时光一去不复返。
已经开始秋天了。
蝉也不叫了,蝉的尸体埋在土里,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不是这样的,即使身边站着贺文忱,崔昭昭也吟诵不出来这样的诗句。
她发自内心的讨厌秋天,秋天是伶仃的,百花萧瑟,更何况芍药连初秋的第一场白霜都抗不过。
她希望这个秋天来的再晚些,再晚些。
并不是期盼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一定要发生点什么才算结束。
而是她这样好的时候,这样漂亮的脸,她想让贺文忱多看几眼。
崔昭昭只求,贺文忱多看几眼的,那一种怜惜罢了。
十五
回屋子的时候,嬷嬷着急地在房间里打转。
看见崔昭昭,才算是停止动作。
“我的祖宗哎”,嬷嬷奔向她,眼里的焦急毫不掩饰。
“我的祖宗哎”,嬷嬷一边念叨一边拧了手帕让崔昭昭擦脸,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让你别出去是为了你好,给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还要跑着出去,外面的世道有多乱你知道吗?我有多担心”
“嬷嬷”,崔昭昭打断了嬷嬷的自言自语。
“嬷嬷”,崔昭昭又喊了一遍,“谢谢嬷嬷”。
是郑重的道谢。
人总是这样复杂,真情实感中总是掺杂着算计,算计之中又带着无可避免的真情实感。
人是不纯粹的,所以常常自相矛盾。
嬷嬷最后叹了一口气,催着她赶紧把衣服换了。
那声叹气轻飘飘的,最后消散在空中,竟是连寻都寻不到了。
崔昭昭笑着应了声好,让嬷嬷把那个袍子收了起来,同那些寻欢作乐的衣服一起,挂在高高的衣柜里。
鲜艳的色彩里,这个袍子是唯一的,突兀的灰色。
显得格格不入。
嬷嬷本想扔掉,可崔昭昭还是执意让她收起来,小心保管。
就好像是自己心里,那一些隐秘,不敢为人知道的心思,妥帖地寻一个角落,期待来日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独属于自己的花。
十六
嬷嬷伺候着她梳洗完毕后,崔昭昭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