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找我？”丛容说，“你想定位我电话么？”

这话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

卫冉冲动地想去拿车钥匙的手停住了。

是啊，他怎么去？

距离不是问题，时间不是问题，就连找到丛容的位置对他来说也不算大问题。

问题是他不能。

“我真的没事。”丛容又说，“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是那种什么事都憋心里的人吗。”

——你是，你很是。

“我就是心里有点烦。”丛容说，“跟你说说话，我觉得好多了。”

“那我一直陪你说话。”卫冉说。

不出所料，丛容又拒绝了，“不用，你已经陪我说了半天了。你大四了吧，毕业设计不做了？”

“那个没问题。”卫冉咬咬嘴唇，倔强地把最初的话题又拉了回来，“哥，晚上游戏开服的时候，你也来好不好？就光是上去看一眼也行。官网上说，这个怀旧版本的画面是优化过的，你不想看看效果跟以前有什么区别吗？”

他不是非要执着于游戏，但他实在无法对丛容眼下的状态放下心来。

目前的他能够为丛容做的事实在太有限，也唯有通过游戏，才有可能让丛容稍微高兴一下。

如果丛容愿意上游戏，至少能够说明，他的心情还没有差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秒。

卫冉屏住呼吸。这一秒，简直比竞技场上对手马上就要开大招、而自己的保命技能冷却时间还没结束时的感觉还要漫长。

要是丛容又拒绝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好。”丛容终于说话了，“那我去充个值。”

卫冉的心情瞬间来了一个撑杆跳，差点没原地飞起直上九霄，“我帮你充值！你要是懒得弄，直接用我的账号也行，我弄好了把密码发给你。”

“我用你的账号，那你用什么？”丛容笑笑，“要是我忘了怎么充值，你再帮我吧。”

卫冉的心情二段撑杆跳。

丛容这么说，就是想跟他一起练级的意思。他本来还有一丝担忧，丛容会不会是为了躲他才不上游戏的。

“那咱们晚上见。我再问问鹏哥，他肯定也会去。”卫冉说完，又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哥，你一定要来啊，我叫上鹏哥一起等着你。”

卫冉在心里对程家鹏作了个揖。不好意思了鹏哥，这种时候，必须拉上你垫个背。

“好，晚上见。”丛容说。

挂了电话，丛容又在沙发上躺了会儿。

情绪这种东西挺奇怪的。如果自己一个人待着，怎么都没法从里面出来，就像陷进沙子里似的，越挣扎下沉得越快。

可要是有人从外头拉一把，就算还是出不来，至少下沉的势头没那么快了。

丛容现在就觉得，自己心里不再那么堵得难受了。

尤其是刚才他说“好”的时候，卫冉一瞬间雀跃起来的语调，让丛容都不由自主跟着振奋了一下。

就算自己是个窝囊废，但也还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好心情。

总算废得还不是太彻底。

丛容又想起父亲刚才说的话。

——你还能搬到哪儿去？上天吗？

丛容自嘲一笑。

上天暂时就不考虑了，操作起来有难度。

上个游戏还是可以的，足以躲一躲这蛋疼的人生。

丛容坐起来，给程家鹏发了条消息，问他晚上去不去怀旧服。

程家鹏立刻欣喜地打来了电话：“牧神！你终于打算回来了牧神！”

“先看看的。”丛容说，“我估计我也就能当个休闲玩家，练个钓鱼什么的。以前光顾着打竞技场了，我钓鱼一直都没练上去。”

“啊。”程家鹏顿了顿，“那比赛你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是说线下赛还是钓鱼比赛？”丛容说，“线下赛我觉得我是没戏的，钓鱼比赛还可以努力一下。我打算以后就定居在日暮湾了，每天看看海，钓钓鱼。”

日暮湾是游戏里一个建立在海边的港口城镇，是《众神》里公认的观赏落日最佳地点。这里的npc会定期举办钓鱼比赛和烹饪比赛，所以很多休闲玩家都选择把家设在这里。

大灾变之后，这个城镇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永远沉入了海底。

“行吧。”程家鹏轻轻叹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那晚上我也跟你一块儿上游戏瞅瞅。”

丛容又问：“咱们公会，你估计会有多少人去怀旧服？”

“哪儿还有公会啊。”程家鹏说，“我还能联系到的也就群里那二十来个人吧。他们倒是都说了想去怀旧服看看，但是忙啊。唉，咱们以前固定队的那些人找不找得到都两说。”

在《众神》的“黄金时代”，公会曾经培养了几支固定队伍，有专门推团队副本的，有专门打战场的，有专门野外pk的，有专门打竞技场的。

其中打竞技场的队伍最为固定，因为五对五的竞技场对于战术配合的要求最高，队友之间必须拥有高度的默契。

当初的竞技场固定队一共有七个人，丛容的牧师、卫冉的战士以及一位叫“凉生如许”的法师是固定不变的配置，另外四人根据对手战队的职业配置进行调整。

现在除了卫冉和程家鹏，其他几个人基本处于失联状态，公会散伙饭上也没见到。

跟程家鹏约好了晚上在线上见面，丛容看看时间，去厨房洗菜。

一边洗番茄，丛容一边思考着游戏的事。

线下公开赛啊……

刚刚跟卫冉和程家鹏通电话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

这会儿心情平静了，细细一琢磨，丛容发现，这件事也许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么不可能。

首先，官方消息写得很明确，线下公开赛所使用的游戏版本，是资料篇更新之前的旧版。

《大灾变》资料篇更新之后，丛容也曾经登入游戏看过，发现技能体系的改动非常之大。别的职业不说，牧师的技能几乎全变了，说是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游戏也不为过。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光是他，所有玩家都在六年前离开了旧版本的《众神》，大家现在的起跑线其实差不多。

其次，单单以操作来说，《众神》的难度不算高。

假如把电竞圈最高难度的操作水平定为五星，那么《众神》的平均难度顶多只有三星。

比如对手速的要求。《众神》里绝大部分技能都有1秒钟的公共冷却时间。不管你1秒内只按一次键盘，还是1秒内狂按100次，效果都是一样的。

因此，除了少数极端情况之外，“爆手速”这种操作在《众神》中几乎不存在。

这种设定主要是为了考虑网游的平衡性。假如操作难度是五星，普通玩家们一般只能达到两星半，那么高手和普通玩家之间的差距就会非常大。这么一来，一群高手联合起来就能统治游戏日天日地，其他人就都不用玩了。

而现在，由于操作难度三星封顶，高手的水平再高，也只能受限于这个天花板。因此，普通玩家和高手所体现出来的操作差距就没有那么大了。就算是顶尖高手，想要以少胜多也基本不可能。

所以在《众神》里，只有战士这个职业因为需要频繁切换作战姿态，操作比较复杂，而其它职业对手速的要求都不高。

尤其是牧师，对手速的要求更低一些。牧师的大多数技能都需要读条吟唱，这就决定了，牧师在战斗中很少出现密集的操作。牧师玩家的手速只要能达到一般人在网上聊天打字时的速度，基本上就够用了。

要达到这个标准，丛容当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相比手速，牧师玩家更需要的是三样东西：经验，意识，以及临场判断力。

这三样东西一旦具备，就不那么容易随着时间退化。

也就是说，如果他过去的经验和意识还在，再花时间复习一遍《众神》旧版本里各个职业的技能体系，做一些有针对性的强化训练，那么理论上，想要在两个月内大致恢复到当初的水平，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丛容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间就在洗菜盆里摆成了一手键盘一手鼠标的姿势，那个被他当成鼠标摁着的番茄都快被摁出几个坑来了。

丛容放过了这只番茄，去洗另外一只。

他终究是个比较现实的人。最初的一阵冲动劲过去以后，他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现在最大的问题。

不是手法，而是心态。

即使手法可以大致恢复到过去的水平，他现在的心态也不太适合担当一个团队的治疗。

竞技都需要良好的心态。但治疗职业和输出职业所需要的心态还有所不同，这是由两者的基本思路所决定的。

输出职业的具体手法千差万别，但基本思路都在于抓住时机。即使前期被对手压着打，一旦抓住了对手露出破绽的一瞬，就有可能用一个大招逆转局面，制造出那种“一波连击把对手带走”的爆发式爽感。

而治疗职业的思路则在于预判风险，提前考虑到可能马上会出现的问题，抢在实际的损失出现之前把问题化解掉。判断正确，能够将危险消弭于无形。判断错误，就有可能给团队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就意味着，治疗要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并且要长期处于一种“判断对了没有爽感，判断错了要承受巨大挫败感”的半压抑状态中。很多人不愿意选择治疗职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竞技场的战局瞬息万变，即使是治疗职业中的顶级高手，预判错误的概率也比正确的概率要大得多。

因此，一场战斗下来，治疗所承受挫败感可能是全场最多的。而且这种挫败感绝对不能在战斗中流露出来影响队友的情绪，纵然你的内心正在经历着“卧槽卧槽卧槽救不到了！！！”的狂暴，表面上也一定要呈现出“莫慌，奶妈在此”的淡定。

你是队友心理上的后盾。

你都乱了，队友的心思肯定会乱。

当年的丛容顶着一个“不死牧神”的称号，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出错。但他很清楚，自己也只不过是在极限情况下预判正确的几率比别人高一些而已。他不是没有出过错，只是最终凭借稳定的团队配合支撑了下来。“不死牧神”这个称号与其说是用来拉风的，倒不如说是用来给队友们制造心理暗示、提升团队安全感的。

当年的他确实没有辜负这个称号。那时大家都相信，只要“不死牧神”还在，什么样的危险状况都救得回来。因而就算处境再艰难，团队的配合也始终都不松懈。

在丛容的记忆中，除了早期团队还不够默契的一段时间之外，他们就没有在竞技场上乱过阵脚。哪怕形势很明显肯定是要输了，所有人也一定会保持着心态和节奏战斗到最后一秒。

凭借着这样的配合和这股子韧劲，公会固定队曾一度在竞技场积分榜上牢牢霸占住第一。

现在的他还能做到吗？

他没有这样的自信，也不想去尝试。

他现在最不想要的东西，就是更多的挫败感。

丛容苦笑一下。还是当休闲玩家吧。他目前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挫败感，大概也就是钓鱼挂几次空钩。

至于别的，就别再去想了。

吃完了简单的晚饭，丛容打开笔记本电脑。安装完游戏客户端，一个熟悉的图标出现在电脑桌面上。

《众神世界》。

丛容原本以为，当自己再次看到这图标时，第一反应会是心潮澎湃一下，谁知道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居然是一句话——

哥不当神很多年。

……什么啊这是？？

程家鹏用聊天软件打了电话过来。

“我角色建好了，名字还是鹏程九万。”程家鹏说，“你呢？还叫万马过桥么？”

“这名字不好。”丛容说，“我琢磨了一下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这些年这么倒霉，原来病根都在这儿。”

“啊？”程家鹏没明白，“什么病根？”

丛容叹息一声，“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吧，其实心态不是很谦虚。那会儿不是刚出高考成绩吗，我是我们那里的状元，我就稍微膨胀了一下下。我们老师那会儿经常说，高考是万马奔腾乌央乌央踏过独木桥，我觉得我是领跑的那一个，一马当先，领着万马过桥。我给角色取名字的时候，‘一马当先’被人占了，我就用了‘万马过桥’。”

“那你现在明白做人要谦虚了？”

“不是。”丛容说，“我现在明白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了。其实这是一个预言，生活是一万匹马，我特么是那个桥。”

“……”程家鹏噎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也突然开始很在意桥的感受了。”

“所以啊，不能再叫这个了。”丛容说，“进游戏吧，我重新取个名字。”

创建完了角色，丛容把鼠标移到名字输入框里，想了想，敲下“微吟缓策”四个字。

进入《众神世界》。

片头动画出现时，丛容终于还是澎湃了一下。

当时资料篇更新后他很是遗憾，后悔没多保存一些截图。很多他喜欢的地图和场景，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想不到现实中时过境迁，游戏里却是一场重生与轮回。

片头放完，丛容刚建立的1级牧师角色站在了新手村的出生点。

不知是开服第一天回归的玩家少还是他们选的这个服务器人少，举目一望，新手村居然没几个人。这让丛容又不免有些唏嘘，看来《众神》的热度的确是大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