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激流勇退 弃商从文(2 / 2)

那时候,崧苼眼泪哗哗掉。这时候,玉英眼泪哗哗掉。

晚上,崧苼做东把能请到的农场老人都请来了,在凯达大酒店宴请大家。这些农场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对崧苼他们格外照顾。大家边喝边吃边聊,亲如一家。知道崧苼一家在美国闯得挺好,特高兴,都嘱咐崧苼常回来看看。

宁夏,银川,贺兰山,崧苼永远忘不了。在这儿,他吃了苦,也转了运。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他才得以回到北京。再说,在这里入死出生的历练,书生变成能经风雨的铁人。知恩须报,后来崧苼应聘兼任宁夏大学客座教授,还应邀举办了多次对美合作讲座。

回北京还是坐火车。崧苼和玉英聊了一路。没说别的,全是他把儿子们推上去,自己激流勇退的打算。玉英一百个赞成,一再说该歇歇了。

歇歇?崧苼可没这么想,有太多事要做了,都是以前想做没法儿做,后来想做没空儿做的那些心里事。

一向不大喜欢商务活动的陈崧苼之所以在商海拼搏那么多年,一是得养家,供两个儿子上大学。二是不服气,他就不信不能出头。至于钱,他和父亲一样,看得很轻。挣多少钱算够?一个人一个想法,一个人一个主意。但从他耳闻目睹的活生生事例中,他逐渐明白了,钱越多越受罪,钱越多越不是自己的。有些积蓄存款,可不是为发财,为的是心里安稳。常说“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崧苼改了个字,“知足者常乐,能稳者自安”。

但是,“知足者常乐”,崧苼却没做到。他不能等什么都明白了再常乐。如今,无“官”一身轻,他得抓紧干些自己最喜欢的事,赶紧偷个乐儿。不用说,第一个乐儿当然是京戏。

在许多老朋友帮助下,用小半年时间,中国唱片公司为他录制了四盒京剧录音带,一盘cd,两盘vcd。四盒录音带包括了陈崧苼演唱的五十多段裘派唱段,几乎包括裘盛戎先生所有主要唱段。平时是唱着玩儿,这次进录音棚,在专业乐队伴奏下录音,完全不一样。光是那段集二黄导板、回龙、原板、碰板、散板之大成的《探阴山》,崧苼在家反复听裘盛戎先生各个年代录音,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半个月没出门。自己觉着没什么问题了,可进了录音棚,对着麦克风一张嘴就冒调了。平安里附近的录音棚曾经给裘盛戎先生和其他京剧大师录过音,特专业。崧苼站在密闭录音间麦克风前。文场(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大阮、中阮、唢呐、笛子、海笛子等),武场(大锣、小锣、铙钹等),乐队指挥(俗称打鼓佬,兼打堂鼓)在另个房间,都得听录音调控盘旁录音监制指挥。崧苼戴着耳机,听着伴奏,指挥一挥手,开唱。总监制很内行,改变了原来计划,先从短唱段录。崧苼渐渐适应后,才开始录制《坐寨盗马》《赵氏孤儿》《探阴山》。有了录音经验,陈崧苼开始录制裘派名剧《姚期》。

全剧录音录像过程,让崧苼身受一次深刻教育和全新经历。为了确保录音和录像质量,必须先录音,后录像,不能同时进行。《姚期》的前期录音是全剧所有演员聚齐,分段录。不但录唱段,还要录念白。导演必须掌握好节奏,以备和后期的录像同步。例如,《万花亭·姚期见驾》那场,平时是伴奏跟着演员节奏。现在是要求崧苼上台阶、转身、抖袖动作必须在十八锣伴奏中完成。集体录音更费事。好容易唱念都满意,不知哪位不留神咳嗽一声,那段录制就得作废重来。多亏崧苼从小儿打下的功底,不但板眼瓷实,而且韵味十足。配合崧苼的所有专业演员不停叫好。可是到后期录像,崧苼欠缺身段基本功,让他遇到极大挑战。另外,一米八个头,没处找这么长行头。崧苼只好请专业做戏装的老师傅给他做了三身蟒袍:白蟒,黑蟒,蓝蟒。当时还允许用金线绣戏装。绣蟒袍的两位老师傅非常珍惜这个机会,用了几个月时间,精工细作完成了他们最后的心愿。

现场录像是在北京戏校排练场大舞台上进行的。梅兰芳京剧团众多演员助演。崧苼勾脸,穿好戏装和厚底靴,再戴上盔头,得有两米高。出演大太监的朱锦华先生是裘盛戎先生亲外甥。他不断赞叹,真比当年金三爷(著名京剧花脸金少山先生)还高出半头。后期录像和实况演出完全不同。在舞台上,一边播放前期录好的录音,演员们一边跟着节奏完成所有动作。但是只走身段,只张嘴,不出声。要不是崧苼从小就受到京剧熏陶,真不敢想象一天时间就把后期录像完成了。就说那十八锣上台阶身段,崧苼在家里至少练了三十多遍,才在正式录像时一蹴而就。有了录制《姚期》的经验,陈崧苼特请京剧大家谭元寿先生合录《将相和》。完全按照当年谭富英大师和裘盛戎大师的路数。诚惶诚恐,崧苼只觉得还算说得过去。没想到谭元寿先生对他的唱段做工称赞不已。崧苼心里明白,这只是对他的鼓励。真正让崧苼感激难忘的是这几部录音和录像既是他送给京剧爱好者的礼物,又是传给后人的纪念。同样难得的是那三件金丝刺绣的蟒袍,永远那么精致,那么鲜艳,永久,永远。

《陈崧苼京剧录音录像选集》出版发行后,崧苼应邀参与各地京剧活动日益频繁。他尤其喜欢参加北京京剧票房的活动。票友界能人太多了,演唱水平堪比乃至超过目前专业水准。有一天,他应好友、前门大碗茶创始人尹胜喜先生邀请,去前门老舍茶馆参加票友的一次大型聚会。上了二楼,刚走进茶馆就见一位淑女背影,高个儿,细腰长腿,黑底儿红花旗袍,眼前一亮。接着一阵熟悉的香风扑来,清新,迷惑,又那么熟悉。

“梅乐笛?”

“啊?司谛文。等候多时了。”

“真是巧遇。”

“无巧不成书嘛。我是今天晚会主持人。请问,您准备唱哪段?”

“今天纯为欣赏各位名家演唱而来。”

“那可不行。今天受邀嘉宾都要助兴,您务必要捧场。”

“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唱《将相和》廉颇在府中那段二黄导碰原吧。”导碰原,就是导板、碰板、原板的简称。

“好。您请坐。”淑女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晚会不仅有专业名家,还有来自香港和台湾的名票。气氛非常热烈。陈崧苼尤其欣赏一位盲人票友唱的那段《审潘洪》。地地道道金少山先生的金派。一如演出身段,坐在地毯上,一句导板就引来暴风雨般掌声。在公开场合下,陈崧苼经常演唱《将相和》。廉颇老将负荆请罪,不仅传为佳话,也给后代树立了榜样。回到后台,梅乐笛悄悄递给他张纸条,“请等我。”

持续近两个小时的晚会尽情而散。崧苼还没走出老舍茶馆大门,就见梅乐笛一阵风似的跑下楼来。

“你住在哪儿?”

“香格里拉饭店。”

“太巧了,我也住那儿。”

“我开车来了,一起走吧。”

在车上梅乐笛告诉崧苼她读过许多报刊对他的采访,特别是《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的《有酸才会有甜》和《中国企业报》刊登的《选准跃入世界经济大循环的突破口》。说着,很快就下了西三环紫竹桥。梅乐笛请崧苼到饭店咖啡厅接着聊。

“要点什么?”

“随你。”

“饱吹饿唱。您一定没吃晚饭。”

猜得真准。

“要不要一份三明治?”

太好不过了。

“别只顾我,你要些什么?”崧苼好容易找到机会发问了。

“就要红茶。”

合着全是给崧苼点的。小坐片刻成了促膝长谈。

“早就想联系您。”

“怎么等到今天?”

“您可是大名人,怎么好打搅您。”

“这话就说远了吧?”

“还有……”欲说又止。

“什么?”

“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心情也不好。”

“有什么能帮忙的?”

梅乐笛沉默良久,双眼湿润,“太晚了。”

“那也要想尽一切办法。”

“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我妈说,这是天意。”

两人沉默半晌。

“凡是我能做的,一定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早就自己干了。”

“真好。”

两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可又都欲言又止。

两人各自回房间。崧苼久久不能入睡,梅乐笛的眼神和声音更让他觉得那么熟悉。特别是她身上飘出来的独特香风,更是让他觉得困惑。他的思绪渐渐远去,不停地追思以往岁月。似乎在梦中,可竟然又清醒地想起他和袁丽芬在大同云冈石窟那次相会……

崧苼年满六十,正式退隐。不是退休,因为他“休”不了,还有很多事要做。美华公司,他只任名誉董事长,玉英只任名誉总经理。任副总经理的大卫和晓雷分工负责公司在美国业务和中国业务,让他们放手去干。家都交给能干的玉英管。他自己开始构思他的第一本英文自传文学小说:《redcircle》(《红圈》)。他写了首诗,作为激励和纪念:

花甲心志

遥念京都魂天界,

背井离乡生死别。

壮志未酬终生憾,

跪祭高堂泪泣噎。

立身何求荣华贵,

创业全为心气谐。

弃商从文豪情在,

日过中天笑耄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