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1999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北京宁夏贺兰山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陈崧苼曰,吾十有五很好学。三十劳改没立起来。四十不惑离家闯美没犹豫。五十拼搏不知天命意为何?不知不觉快六十,心里开始细琢磨。
事业有成,初具规模。美华公司从家里地下室搬到自己买的写字套间。业务重心除了保住蒸蒸日上的圣诞佳品,开始向高科技领域拓展。不知不觉,陈崧苼已经年近六十了。人家都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崧苼心里跟明镜似的,人到六十,特别男人到六十,才真是个坎儿,而且是个大坎儿。
崧苼这个信念,还得从河南济源下雁门祖上说起。爷爷陈法元,又矮又瘦,貌不惊人,话不出众,却聪明过人,敢作敢为。跟着父亲从山西洪洞县逃荒到下雁门,先是在荒山野岭上一小片,一小片开荒,后来却有了大发迹。那就是爷爷六十大寿那年。
那年河南大旱。雁门临近一家财主为了还赌债,急于把几十亩棉花地出手。陈法元看准了这个机会,深夜从大树底下挖出了所有积蓄的银元,第二天带着父亲陈怀臻,由中间人领着奔去这家财主大院。中间人也姓陈,算是远房本家。他一路嘱咐可得小心。卖主急于出手,要价虽不高,可地里棉花苗禁不住大旱枯萎无收,那可就赔大发了。陈法元低头赶路,一句不吭。进了院门,到了西屋。那个瘦骨嶙峋的财主正躺在罗汉床上托着根大长烟袋,对着盏油灯,一口一口抽大烟。
“大爷,我把买主给您带来了。”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都带来了。买主还有个小请求。”
“怎么?还外带条件?我这价可不能再低了。”
陈法元紧忙说:“全按您的价。就是想请您再搭上您在下雁门那小片地。”
“哪片地呀?”
中间人赶忙呈上张手画图纸,“就是这小片地。不大,离您府上也太远。”
“您要是答应,我当下交钱,一分不少。”陈法元一点不含糊。
“看在咱们乡里乡亲分上,就这么办吧。师爷,让他们签字画押,交钱。”
师爷把陈法元一行人带到账房,修改了字据,交给陈法元。大字不识的法元又交给怀臻。
怀臻对师爷说:“师爷,字据改得都对。能否再加上一条:卖主同意在售价内含有下雁门小片地,详情见所附图纸。”
“好,把图纸附上,买卖双方都清楚。你还有另一张图纸吗?”
“早就准备好了,一式两份。”
“你这小伙子真精明。”
“我爹不识字,我代我爹签字,再由我爹画押按手印,如何?”
“倒是有此先例,就这么办。”
买卖双方就这么成交了。谁也没想到,几个月后那六十多亩棉花地不仅得了大好收成,陈家还在下雁门那小片荒地上打出口甜水井,挖了五孔窑洞,建起了陈家窑院。别人以为这是陈法元走运撞上了,只有怀臻知道,父亲领着他翻沟过坡,请当地老人抽旱烟,喝老酒,一扯就是大半天。敢情那一个来月的奔跑都是在做深入谨慎调查研究。原来这就是私塾陈法培老师教导他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后来爷爷对父亲说,他深信那年棉花地能有好收成,而且早就看上下雁门这小片荒地,知道在这儿准能打出井来。老人还说,安家要看风水,家后要挡风,家前要有水,全家才能兴旺。算是应着了这句话,从此以后,下雁门陈家还真兴旺了起来。喝水不忘挖井人。后来河南大旱,死了几百万人。多亏有了陈家窑院这口井,下雁门乡亲和陈家后人才算活过来。
父亲六十岁那年,可就大不相同了。二十一岁,离开下雁门,步行三千里进京赶考。北京大学法文系毕业,成了五个大学的布衣教授。日寇侵华,愤然辞去教职。弃文从商,竟成了京城豪富、暗助北平地下党的红色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后,献出120间房的陈家豪宅给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做办公地点。抗美援朝捐了架飞机。接着响应号召又投资工商业。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7年,父亲年到六十,在他自己的工厂劳改,烧了五年锅炉。从此,陈家一头栽下去,再也没爬起来。那些年,父亲结核病复发,瘦了,可还提起精神看书写字。父亲特意给崧苼写下陆游的一首《卜算子》词。“”时连同四旧文物都烧了,可崧苼一直记在脑里,化在心中。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崧苼四十一岁来美国,拼搏到如今,竟也快六十了。简直不敢信,可不信也得信。再看大卫,已过三十。晓雷,年近三十。“三十而立”,自己没立起来,可绝不能再耽误两个儿子。
那些日子,崧苼和玉英常回国,但都忙于工作,很少有别的消遣。这次回国,忙完了高科技项目投资建厂大事后,出乎玉英意料,崧苼竟拉着她去了宁夏银川。
在火车上,崧苼一路没闲着。从1971年玉英送他去贺兰山说起,把他在贺兰山那两年受的苦,用汗和血炼出来的本事,全实实在在告诉了玉英。许多细节,玉英还是第一次听到。到了银川火车站,接站朋友早已候在那里。
“郝队长,您还认识我吗?”
鬓发花白的大汉紧忙戴上眼镜,“陈崧苼?崧苼!我真不敢认你了。”
“二十多年了,变了,都变了。这是我夫人,孟玉英。”
“常听他说起你。欢迎,欢迎你们来。快上车吧。”
银川变了,大变了。再也不是“一条大街两个楼,一个警察守两头”的老银川了。车到市中心,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高级酒店门口停下来。
“这是刚刚开业的宁夏凯达大酒店。房间订好了。”
“郝队长,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开车先转转。”
“也好。你一准都不认识了。”
开车转来转去,真的都不认识了,都是新建的。连崧苼当年坐卡车一个月来一次的百货大楼也重建了。
“这儿离当年咱们农场还远吧?”
“远着哩,明天去。还是回饭店休息吧。”
“离那家羊肉泡馍馆近吗?”
“哪家?”
“就是1972年我临走前咱们去的那家。”
“在,还在。可火了。”
“咱们就去那家。”
小泡馍馆成了能容百十来人的大饭店。掰着馍,就着凉菜喝老酒,连司机一起四个人聊得那叫痛快。郝队长早就退休了。司机是他儿子,开了家小汽车修理厂。老人常去帮把手。好人得好报,日子过得挺美。
“常听我爸说起你。人好,京戏唱得也好。”
“当年,你爸老是照顾我们这些劳改的。农场咋样?”
“早就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今非昔比啦!”
羊肉泡馍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那叫香!
第二天开着车翻岭过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农场。乌鸦成群,杂草丛生,一片荒地,一片凄凉。当年的大食堂兼会场已被烧成废墟。残垣断壁上当年的标语仍依稀可见。
“当年你们住的帐篷就在这儿。”郝队长指着一片黄土地。
“应该是。离大食堂不远。”崧苼拉着玉英走过来。
“照张相吧。”郝队长儿子建议。
“对,留个纪念。”
“忘不了哇,”郝队长感叹万分,“夏收前,你们一大早去地里给拖拉机开道。蒙着头,扎紧衣裤,拿着镰刀猛干一早晨。小咬儿把你们咬得遍体鳞伤!”
“小咬儿?”玉英不解。
“这儿夏天特有的毒蚊子,扎堆,见谁咬谁,打死都不飞。”
“我最惨。皮肤过敏不说,小咬儿专咬我。全身都烂了。”
“你还让我往你身上抹酒精。疼得眼泪哗哗掉,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