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年底北平
冷飕飕寒风,昏暗暗路灯,空荡荡大街。
灯市口东厂胡同。明朝威震京都的特务机构“东厂”所在地,清朝咸丰年间刑部侍郎瑞麟宅邸所在地,民国初黎元洪就任大总统举行仪式所在地,都成了鲜为人知的往事。曾几何时,一处外不张扬,内有亭台楼阁的去处竟成了大恶霸、汉奸、人称京城董爷的私人宅邸。
走进大门,迎面山水园林。奇形怪状山石上,摆满各色各样盆景。竹林环绕,一条小溪沿瀑布喷泉顺流而下。进垂花门,大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油灯,花砖地上摆满大小行李。貌不出众的中年男子,身着厚风衣的中年妇女,十来岁男孩,正在悄悄私语。
“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妇女一副苦脸。
“你带儿子先走,我办完件大事就去找你们。”
“世道太乱,我不放心。”
“没事,我自有安排。”
“爸,我不走,留下来陪您。”
“不行。就是为你,你妈才带你先走。嘱咐你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男孩一脸不高兴,“干吗我非得改名换姓?”
“不都说好了吗?别再烦你爸了。”
几个随从走进客厅,领头的低声说:“董爷,该装车了。”
“好。一路小心。”
一辆轿车,一辆卡车,黑着灯驶出东厂胡同。几个戴黑棉帽穿黑棉衣的人从车边匆匆走过。
黑魆魆鼓楼,空荡荡地安门大街。快到新年了,可没有一点过年气氛。天刚擦黑,许多店铺上了板,黑了灯。年关贱价亏本大甩卖招牌,孤单单摆在几家盼着最后几个顾客光临的商店门口。快散了架的有轨电车响着有气没力铛铛声驶过,车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寒冬腊月,昏天黑地,一片凄凉。
大街路西一家古玩店还亮着灯。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牌匾十分考究,上有陈怀臻教授署名题写的三个大字:“品古斋”。自从陈怀臻买下“品古斋”,为继承原来的古风古韵,店里装潢陈设都没动,只是换了门前这块新牌匾。屋里昏暗灯光下,围着硬木圆桌坐着几位学者风度的客人。
“陈教授,宝贝是件真宝贝。冤家路窄,那个姓董的又要插手。”头发花白的齐先生紧皱眉头。
“又是他?”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京城姓董的咽不下栽在你手里那口气。”怀臻在北京大学同窗好友常三爷说。
“要抢在他前头!”怀臻毫不含糊,“要不,这件国宝就保不住了。”
怀臻至交刘五爷点头,“没错儿,姓董的已经和日本人打招呼了。”
“啊?”怀臻大吃一惊,“这件宝贝,连故宫博物院都没有,决不能流失国外。”
微弱灯光下,一片寂静。
刘五爷一个劲儿嘬牙花子,“平时置产,乱世藏金。就算是件无价之宝,三十条金子,不少钱哪。”
常三爷点头,“谁说不是。三百两金子,少说能买一千万斤大米!”
怀臻摆摆手,“我这俩糟钱儿能留住国宝,也算对得起祖宗。”
忽然,有人敲门。齐先生紧忙去开门。
“童掌柜?”
戴黑棉帽着黑棉衣的童掌柜进屋和众位老朋友打过招呼,拉着怀臻走进里屋。
“出事了。那个姓董的带宪兵队砸了地下党办事处。”
“啊?”
“放心,汉臣和素云只受了轻伤,都安全转移了。”
“他们在哪儿?”
“汉臣撤出城外,素云在家里养伤。”
怀臻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听弟妹说,继救国宝‘三希堂’后,你又要有番作为。”
“谈不上作为,就是想留住祖先遗物。”
“还听说,那个姓董的又要插手?”
“是。”
“邪不压正,该出手时就出手。我来是向你道别的。”
“要走?”
“走!”
“去哪儿?”
“听闺女素云的。多半要漂洋过海,奔异国他乡了。”
怀臻大吃一惊,哑口无言。
“你我结交一场,各自保重吧。素云会有信给你。”
此时无声胜有声,二人紧紧握手道别。
送别童掌柜,怀臻急着说:“齐先生,辛苦你再跑一趟,今天晚上咱们就去见金先生。我们先回家,等你电话。”
小吴一直警惕地坐在道奇轿车里。他不仅是司机,还是陈怀臻和家人的贴身护卫。见陈怀臻等人走出品古斋,他拉开车门,请各位上车。穿过地安门门洞,来到慈慧殿三号大门前。走进大门,顺着青砖甬道,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走过两边是海棠树的过厅,再进一道门,绕过雕梁画栋回廊,来到陈家豪宅正院北屋大客厅。
“欢迎,欢迎!二位可是稀客!”佑君早已等候在客厅门前,“请进,快请进。”
“陈太太,不瞒您说来您府上忒费劲。”刘五爷拄着手杖走在最后。
“怎么?”
“从大门口到大客厅,少说得一里多地。”
“看您说的。我来搀您。”佑君赶忙迎上前去。
宾主落座。陈家小儿子崧苼给各位敬茶。常三爷疼爱地摸着小崧苼的头,“个把月没见,又蹿了一头。”
说着话,佑君站起身来,“各位都饿了吧?咱们到餐厅吃点便饭。”
大家走进东餐厅,围坐在圆桌周围,品尝热气腾腾的炉肉火锅,喝着花雕黄酒,聊着各家近况。炉肉火锅是北平地道特产。新鲜五花肉加上特制调料,用松木加火熏到八成熟,再稍经烹炸,“炉”好了待用。用炭火烧开铜火锅,把事先准备好的炉肉丸子、虾米、豆腐、白菜、粉丝一层层地垫在锅底,上面铺上炉肉,盖上火锅盖。待开了锅,满屋喷香的炉肉火锅就可食用了。只可惜,现如今炉肉火锅已经失传了。
“我敬常伯父、刘伯父一杯。”小崧苼虽不满十岁,又高又壮,像个小大人。
“小孩子家不许喝酒。”佑君拿过酒杯。
“妈,不是黄酒,是茶。”小崧苼又把酒杯夺了过去。
“这孩子,什么都少不了你。”佑君笑道。
“躲在家里,和老朋友和孩子们一起吃顿饭,喝上几杯,咱们也就剩下这个乐儿了。”常三爷无限感慨。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刘五爷又干了一杯。
“这就算是万幸,知足吧。”佑君说。
“盼着吧,世道要变了。”怀臻说。
“有什么新闻?”常三爷问。
“天津、塘沽海上通道被切断,北平已成孤城一座。起义和谈是唯一出路。”
正说着,电话铃声响起。
“齐先生电话,”佑君放下话筒,“请各位马上就去见金先生。”
“我也去。”小崧苼嚷嚷着。
“小孩子家凑什么热闹。”佑君对小崧苼板起脸。
“让他去见识见识也好。”怀臻管教子女虽很严,可总愿意他们能多见见世面。去品古斋、会老朋友,怀臻经常带着小崧苼。不坐汽车,爷俩骑自行车。怀臻在前面骑他那辆德国蓝牌,小崧苼在后面骑他的小自行车。崧苼特别爱听大人们说古论今,尤其爱听老北平的人情世故。听到父亲要带他去,小崧苼高兴得一溜烟跑了出去。道奇轿车出慈慧殿,过景山东街,一辆车也没有,一个行人也看不到。灯火管制,路灯全灭了。小吴连大灯也不敢开,很快到了北池子大街。只见齐先生站在北池子三条胡同口翘首以待。路北大红门前,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一位年过花甲,瘦小身材,戴着皮帽,身穿皮袍的老者,把一行人迎进正房客厅。古色古香的客厅里只剩下些简单桌椅,空空荡荡。那位老者招呼大家就座。下人给客人敬茶。
“这位就是陈先生吧?”老者朝着富态的刘五爷致意。
“不敢。鄙人姓刘。真正的财主是这位,陈怀臻教授。”
“恕我眼拙。”老者向貌不惊人,身着布棉袍的陈怀臻表示歉意。
齐先生忙介绍,“真人不露相。金先生,这就是我多次跟您提起过的陈怀臻教授。陈先生用了两年时间把您叔爷的贝勒府翻盖一新。美国人想以美元现金高价买这座豪宅,陈先生不卖。多少人开出天价,陈先生还是不卖。这不,听说您和贝勒府的王爷是亲戚,特地登门拜访。”
金先生深怀敬意向怀臻鞠了一躬,“陈先生,真得谢谢您。八旗子弟不争气。要不是您,我叔爷的这座贝勒府可就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