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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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不眠之夜,火车停在又小又破的银川车站。“一条大街一座楼,两个警察把两头”,宁夏省会就像个大村。等候在站外的大卡车,带着拖斗的拖拉机和手扶拖拉机,分批把火车上的人和行李拉走了。沿着狭窄土路,很快离开市区。透过拖拉机喷出的黑烟,远远望去,前面就是岳飞当年都没有到过的贺兰山。黄昏时候来到搭着几十个帐棚的荒地。苍凉的号声响起,几百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收工了。

在帐篷里,崧苼和难友们默默地吃了他在劳改农场的第一顿晚餐,玉米面饼子榨菜汤。在铺着稻草的土坯炕上,他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晨雾中,号声响起,吃早饭,出工,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上挥镐刨荒。秋天的风有些凉意,耀眼的阳光却暖融融的。一镐下去一道白印,不到中午崧苼的虎口就震裂了。把渗着鲜血的双手在凉水里泡泡,撕破内衣,裹上条破布,又干了起来。每月八元钱伙食费,棒子面饼子咸菜汤管饱。每天十六小时农活儿没把他累垮,就多亏了他一顿吃下的十多个玉米饼子。从此,他更和玉米面结下不解之缘。直到如今,没有棒子面饼子和棒子面粥,他就觉得没吃饱,至少是没吃好。

好样儿的到哪儿都不。出工出力表现好,又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农场领导开始给陈崧苼放单飞了。跟着卡车司机师傅学了两个月,他开始独自开车上路,拉粮食拉煤。虽说技术不怎么样,荒郊遍野敞开跑吧,出不了事。装车,180斤的大口袋粮食他一抡就抡上车。卸车,抡着大铁锹,不用半个小时就把一车煤卸到了煤场。一连两个月顺顺当当,就闯了一次祸。一次拉煤,大卡车后照例挂了个大拖斗。煤装得满满的,他哼着“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把煤拉到煤场。下车一看,吓了一大跳,拖车没了!煤场领导急了,他也蒙了。带上人,掉头开车往回找。半路上看到那辆拖车翻在路边的土沟里,煤块撒了一地。把那么重的拖斗甩没了,他愣是不知道。煤场领导不停地数落他,“多悬乎!要是拉着一拖车的人,可怎么得了?”

卡车是不让开了。不久,他又接受了新任务,放羊。贺兰山麓,绿色草原一望无际,蓝天白云一望无边。就是太孤单了。好在有通人性的羊群做伴,碰巧还能遇见出入深山老林的猎户。点起篝火围坐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个亲热,那个痛快。听猎户们讲老年间传说,贺兰山岩画,成吉思汗往事,西夏王陵神秘,真把崧苼听傻了,惊呆了。依依惜别再上路,他的心开阔多了。除了身背的毡毯、干粮、水壶、雨伞、旧草帽和牧羊鞭,腰里又多了个水壶。装的不是水,是牧民兄弟给的自酿白酒。按着牧民老汉指引,崧苼赶着羊群朝着贺兰山西麓寻去。如今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当年西夏王朝的皇家陵寝,那时在神秘面纱后只是一处荒凉所在。从11世纪初至13世纪初建成的这座我国规模最大的帝王陵园,历经毁灭性破坏,一片废墟,一片凄凉。他哪里知道眼前不少大大小小土山包竟是帝王陵墓和陪葬墓。西夏从1038年李元昊在兴庆府(现银川市)称帝建国,到1227年被灭,曾被誉为“三分天下居其一,雄踞西北两百年”。在这里静卧了千年之久的西夏王陵,让此时此刻的陈崧苼感慨万千。赶着百十头羊群,就在西夏王陵附近山野间找水,找草,找避风地方落脚。羊群吃草,他嚼着鹿肉干,喝着酒,唱起了《野猪林》林冲那段“大雪飘”。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满怀激愤问苍天,天哪天!

莫非你也惧怕权奸,有口难言?

高昂凄凉的唱腔,把羊群惊散了。没一会儿又聚了回来,似乎很欣赏主人的独唱音乐会,很理解主人的心情。

天下黄河富宁夏。宁夏境内的黄河灌溉了这一方的土,养育了这一方的人,也救了劳改农场的人。不承想,1971年初秋,多年不遇的暴雨,使黄河水位不断上涨。劳改农场全体出动,日夜巡逻,守护河堤。一夜,崧苼沿堤巡逻。狂风吹得他摇摇晃晃,寸步难行。大雨打得他满脸生疼,看不清脚下的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他猛地一下子摔进坍塌堤坝的泥坑里。手电筒、报警锣和眼镜都摔飞了。过腰深的泥水杂草裹住他的身,缠住他的脚,他怎么使劲也爬不上去。深呼一口气,用足了气力拼命再向上爬,只听嘎巴一声,一阵扎心剧痛,左脚踝骨头断了。大雨中,他疼昏了过去。泥坑浑水泛出片片血红色,漫到他脖颈。平生第一次,他昏昏然觉着死到临头了。

没想到,拂晓前雨停了。初升太阳霞光下,浸在血泥水里的他竟苏醒过来。顺着反射亮光,一眼看到了远处的眼镜,还有那张照片,从上衣兜里摔出去的那张宝贵照片:玉英搂着大卫和晓雷微笑望着他。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他猛地翻过身,用那条好腿向上爬,爬,爬,终于够到那张照片,擦去泥水,紧紧贴在胸前。他又昏了过去,滑进泥水里。一只手,紧紧握着照片,伸在泥塘外边。

难友们找到了他,把他送到医务室。好心的马医生控干他满肚子泥水,立即给他做了手术。第三天,菘苼脚和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准备归队。马医生来看他。

“病人多,床位少,难为你了。”

“没问题。不知怎么感谢您。”

“应该的。来,带你去见个人。”

“谁?”

“到那儿就知道。”

二人来到旁边一座二层小楼,一楼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一位军官翘首以待。

“你是小崧苼,陈崧苼?”

“是我。”崧苼大吃一惊。

“还认识我吗?”

崧苼仔细辨认,“董,董排长?”再也忘不了。二十二年前在陈家花园,就是董排长教他练武打枪。真枪实弹打草人。

“如今是董师长啦。”马医生说。

“还是叫我董排长亲切。再看看这位是谁?”

推开病房门,一位胡须花白,眼神深邃的壮汉从病床上站起来。

“小崧苼?成了彪形大汉了!”

“您是刘师长?刘师长!”

“现在是刘司令了。”马医生又做纠正。

“快说说陈教授如何?陈夫人如何?”

菘苼吃了一惊,几十年没人这么称呼父母了。

“还行。”

“什么叫还行?”

“都健在,都健在。”

“能活过来就好。你怎么也发配到这里?”刘师长扶着崧苼坐到病床旁木椅上。

崧苼简要地说了实情。刘师长一言不发,低着头,喘粗气。

“陈教授已是古稀之年了。”

“精神很好,每天都打太极拳。”

刘师长眼睛一亮,“好!你呢?成家了吧?”

“是。”

“小霸王真娶了小虞姬?”

“没有,丽芬跟别人结婚了。我爱人叫孟玉英,中学同学。”

“有孩子了吧?”

“两个儿子。大卫,五岁。晓雷,一岁。这是他们的照片。”

“好漂亮,好名字!陈家后继有人了。”

刘师长从床头柜里拿出个雕刻精美的盒子,里面是方砚台。

“我一直在西南带兵,后来也挨整了。陈家无辜遭难,我知道。”

董师长插话,“用了两年时光,刘司令才得到这方有年头的贺兰砚。”

刘师长心有所思,“这是由西夏王陵悬崖峭壁贺兰石精制而成。送给陈教授,也算是个安慰。”

崧苼心头一热,“这,这太贵重了。”

“怎能比得上你父母的心珍贵。我的师部当年在陈家花园一住就是八个月,至今我还欠着陈家租金呢。”

刘师长把封信放进砚台盒子里,“一同转交给你父母。传说贺兰石会带来好运。”

“好运?”

“对!等着吧,快了。”

“刘叔叔,您也要多保重。”

“置之死地而后生。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刘师长紧紧握住菘苼双手,“我们还会见面的。”

崧苼回到农场第三天,被叫到场长办公室。

“怎么不早说你认识刘司令?”

“我也是前些天才偶然见到他。”

“坐吧,”场长头一次给陈崧苼让座,“正式通知,你立即回北京。”

“啊?家里出事了?”

“不是,”场长手指上方,“上级命令,严格保密。”

“什么时候走?”

“明天。这是你的火车票,还有场部介绍信。北京会有人接你。”

林彪一伙倒台了,劳改农场难友们,特别是那些老将军们,连日不断秘密欢庆聚餐,成了给他的送行会。自己打的粮,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羊,自己酿的酒,吃啊,喝啊,聊啊,笑啊。这辈子没这么乐过,没喝过这么多枸杞酒,没吃过这么香的炖羊肉。后半夜出去上厕所,嘴里的羊肉汤硬是冻成了羊油片,把嗓子都糊住了,张着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在农场劳改424天,崧苼重返北京竟睡上了卧铺。自从被“专政”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待遇。越琢磨,越纳闷。越纳闷,越睡不着。来也担心,犯嘀咕;回也担心,还是犯嘀咕。怎么着都不踏实。过的这叫什么日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