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1973北京
一年多前离开北京去劳改,坐的是硬座,一宿没睡。一年多后回北京,睡的是卧铺,还是一宿没睡。等陈崧苼到了美国才算明白过来,这次从劳改场回北京对他的重大意义。命运虽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机遇一旦从天而降,就不能让它溜掉。
到了北京火车站,一辆绿色软篷吉普停在站台上。司机是个瘦高中年男子,把他径直送到北京西郊一座三层小楼。要不是远处望见玉泉山独特的八角七层玉峰塔,陈崧苼还真摸不清东南西北。
老董,一位负责人模样的老者,在满是书籍、地图、杂志的办公室接待他。看过农场介绍信后,告诉崧苼,他将在这里做一些重要,十分重要的文字翻译工作,已经和他单位打好招呼。必须严格保密。绝不允许和任何人说及此事,绝不允许把任何材料带出办公楼。先去工作单位报到,三天后来这里上班。
菘苼问:“我能回家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是自由的。”
自由?!他不敢信。先是“解放”,现在是“自由”,到底怎么个“自由”?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想到,接他来的吉普又把他送回了家。头一回专车送他,派头真不小。邻居们吃了一惊,家里人吓了一跳。
玉英冲下楼梯,“菘苼,是你吗?”
菘苼扛着箱子,气喘呼呼的,“是我,是我,回家了!”
玉英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进了家门,父亲、母亲、舅姥姥、大卫、晓雷也都瞪大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爸、妈、舅姥姥,我回来了。”
“真回来了?不再走了?”爸、妈还是不敢信。
“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大卫、晓雷,快叫爸爸,爸爸回来了!”
一岁多的晓雷张开小嘴乐。已经五岁的大卫从糖罐里拿出块糖,扑到崧苼怀里,“爸,给你糖!”
老母亲颤抖着双手把胖乎乎的晓雷抱给崧苼,“快抱抱孩子吧!”
晓雷和崧苼小时候一模一样。胖乎乎的,不认生,见人就乐。搂着两个儿子,崧苼和家人说了半晌。玉英炸了带鱼和花生米,先让老父亲和崧苼喝两盅。舅姥姥又做了西红柿鸡蛋面。父子俩喝了多半瓶二锅头,崧苼吃了两大碗面。打开行李,如数家珍似的拿出带来的宁夏特产:给老父亲的枸杞,给母亲、舅姥姥和玉英做坎肩的滩羊羔皮,给孩子们的大枣和玩具。随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刘师长送给父亲的贺兰砚,还有那封信。父亲低声逐字逐句读着那封信,泪水洒在信纸上,许久说不出话来。
尊敬的陈教授、陈夫人:
再也想不到在贺兰山阙流放之地见到了当年的小崧苼,如今的大壮汉。他告诉我你们蒙受了不白之冤,遭受了残酷迫害。但是,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我的老师,是当之无愧的爱国志士。只言片语无法表达我对你们当年慷慨帮助的感激之情。我也未能幸免,但最终我们活下来了。“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否极泰来,未来更美好。后会有期,多多保重。
致以崇高敬意!
当年借住陈家豪宅大花园的刘师长敬上
“刘师长知道咱们被抄家,您的宝物唐褚遂良砚台被抄走了,特意送给您这方贺兰砚。”
怀臻老人解开黑布包袱,小心翼翼打开砚台盖。“色如端石微深紫,纹似金星细入肌”(董必武副主席1963年诗赞贺兰石)的宝砚让老人赞叹不已。
转天,陈崧苼去单位报到,领到了一份盖着红印的平反文件,正式恢复他的名誉,同时补发他被扣的工资。陈崧苼失去自由1699天,得到补发被扣工资1650元,大约折合每天一元钱。他每月55元工资也照发了。崧苼把钱全都交给玉英,嘱咐她该添的添,该买的买,别再省了。玉英哪里舍得。过惯了苦日子,牙膏皮都得省下卖废品,孩子们偶尔吃的橘子剥下的皮也都攒起来卖给药铺。再说,那可都是血汗钱哪!玉英只给三位老人添了几件衣服,请陈家全家吃了顿饭,自己一分钱没舍得花,全存起来了。没想到这笔钱以后派上了大用场。
在那栋秘密小楼里,陈崧苼先是做翻译校对。过了几天,他被叫到老董的办公室。
“请坐,”老董很是客气,“校对得不错,文字功夫也很好。”
陈崧苼不知说什么好。
老董递给他一本英文书,《sixcrises》,richardnixon,尼克松写的《六次危机》,1962年出版。嘱咐他加班细读这本书,三天后来见他。崧苼整个儿蒙了。
三天后,老董把他带到一间小办公室:一把椅子,一个书桌,一台打字机,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字典和英文参考材料。
“必须尽快把这本书译成中文,要确保译文质量。”
“尽快是多快?”
“尽快吧。我会尽力协助。”
《六次危机》成了陈崧苼的最大危机。尽管他英文功底不错,可是根本不了解这本书复杂的背景情况。只能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拼。老董抽查了他翻译的第五章“赫鲁晓夫的翻译”,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笑了,崧苼可累垮了。加班加点不说,最后干脆通宵达旦干。老掉牙的打字机,他又只会一个手指按键盘,把全书译稿一页一页打完,交给老董,他大病一场,不吃不喝,昏睡了两天。
一天晚上,老董提了兜香蕉和两瓶水果罐头亲自登门造访。全家受宠若惊。老董和崧苼谈了很久。
“你的译稿基本通过了。很好,译得很好。”
“我还需要做什么?”
“你还需要复校几遍。要得很急,只能辛苦你了。”屋里就他们俩,老董还是压低声音,“绝对机密,这是为尼克松来华访问做准备。”
菘苼倒吸了口凉气,大吃一惊,“什么?”
老董笑了笑,“就是他。”
秘密任务完成后,陈菘苼回单位上班。一天,突然接到老董电话,让他速来。老董神采飞扬地给了他两张北京体育馆球票。那可是非同小可的球票:中国乒乓球队对美国乒乓球队。活这么大,这是陈崧苼得到的最高奖励。1972年2月11日,尼克松总统访华,中美关系走向正常化。
接着,一件想都不敢想,盼都不敢盼的事发生了。
先是“”初期陈家被冻结的银行存款和公债退还了。特别是1950年认购的胜利折实公债连本带息,不折不扣全都退还了。
……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1950年初发行的人民胜利折实公债计划共计2亿份,折合人民币旧币2400亿元,约合1亿2000万银元。年息5厘,分5年偿还。那时身为北京市抗美援朝捐献委员会副主任的陈怀臻已经捐献了一架飞机。夫人傅佑君凭着对新政府的信任,也为了给陈家留点过日子钱,自作主张,以北京市胜利折实公债推销认购委员会副主任陈怀臻名义,认购了大额公债,创下北京市一次认购最高纪录。怀臻知道后大为称赞。没想到,公债认购部门却找上门来,声称认购款项出了大错。
这下可把经手此事的账房余先生急坏了。陈家豪宅会客室挤满了人。冒出一身冷汗的余先生反反复复地核对一张张的账单和收据。佑君插不上手,怀臻也是干着急。突然,门房跑进来通报公债认购部门两个干部来访。
“您是傅佑君女士?”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小跑着进了会客室。
“是。”佑君迎了上去。“您是?”
“我们来是给您道歉的。办事员没有说清楚。款项是错了……”
“错了?”余先生又冒出一身冷汗。
“是错了。可不是少了,是多了!”
多了?大家更糊涂了。
“是这么回事。您交来的公债认购款有几张定期存款。我们只算了本金,忘了计算应得的利息。”
“哎哟!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余先生气得直捶脑袋。
“我们把多余的款都给您带来了。”女干部拎起个大口袋,放到桌上。
“没少就好,真是谢谢您。”佑君又把钱袋交还给胖乎乎的女干部。“您看这么办好不好?您把这袋子钱带回去,我们再多认购些公债,不就两清了吗?”
乐得所有在场的人都拍着巴掌笑起来。这段佳话顿时传遍北京城。
……
不久,陈怀臻老人意外接到通知去领回“”时被抄家的文物,地点在国子监孔庙。崧苼和玉英借了辆平板三轮车,铺上毯子,崧苼蹬车,玉英照顾老人坐在后面,准时到了紧关大门的孔庙。
崧苼拍了拍侧门门环,“请问,有人吗?”
“来了,来了。”戴着眼镜的一位中年人开了门。
崧苼递过那封通知书,“不知是不是这个地方?”
“是,是。陈教授来了吗?”
崧苼暗吃一惊,“来了,这位就是。”
“请进,请进。失迎,失迎。”
走进侧门,让进南屋办公室,茉莉花茶香味扑鼻。
“各位请坐用茶。老吴裕泰的茶叶末。”
如此礼遇,怀臻老人诚惶诚恐,“不敢当,不敢当。给您添麻烦了。”
眼镜先生深深鞠了一躬,“陈教授,多年未见,您不认识我了吧?”
“恕我眼拙,不敢认了。”
“我是小韩,如今的老韩。”
“韩先生?”
“再提个人,您一准记得。马衡,故宫博物院马院长。”
老人站起身,“啊?您是马衡院长秘书,韩先生?”
韩先生扶老人坐下,“正是在下。陈教授,您,您可受委屈了。”
“别那么说,都不容易。怎么会是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