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姣曼疑惑地问:“哥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八成是郭连成做了噩梦,幡然醒悟,要把你调到发酵车间了吧?不然,怎么会像一盏云灯,飘飘地光彩照人。”
为了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格格奇说:“我妈打算托人找郭连成,兴许把我调到发酵车间呢。”
晚上,一杯苦茶,跋涉在文字中,直到下半夜才强迫自己睡觉。
一年下来,她写了几十篇短篇小说和散文,让她备受摧残的是,每次怀着满腔热血寄出稿件,屡次被杂志社退回。
一天,乌兰格格奇在一份省级文学刊物上看见一条“文学函授进修班招生简章”,顿时心花怒放,这下好啦,终于找到老师了。他按照简章上的地址报名,汇款。报名的地址不想写柠檬酸厂,担心祝姣曼知道,地址用妈妈单位,钟秋荔收转。
几天后,妈妈拿着一封信,说,“歌革旗呀,走火入魔了?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放弃专业,参与函授了,传出去多不好。”
“妈,我何尝不想把精力用在专业上,可是,工厂被小人掌控,我不另辟曲径,难道整天空耗生命。”
妈妈无可奈何地摇头,不再说什么。
格格奇寄出的第一篇作业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中篇小说“反抗”。故事情节与现实生活几乎没有太多的差异。习作寄出后很快得到老师的点评,“你的习作看了,故事情节令人瞠目结舌,但缺少细腻的描写。文字清晰,流畅,主题鲜明,堪称上乘习作。已拟定将该作刊载习作交流刊物上,望你再接再厉。”
下面署名,雨田。
格格奇看着,心里一动,名字里也有一个田字,真巧呀!
一个期待,鲜花一般在心里盛开,半月后,她收到“函授学院”寄来的“优秀习作”刊物,打开的瞬间,泪水潸然落下,自己的“反抗”竟然刊载习作首页。
看着自己的心血成为铅字,格格奇把刊物揣在怀中,径直去了江边,坐在一块石头上阅读。文字被老师修改过,她读着不禁荡气回肠,一口气读完,发现一个更大的惊喜,下面是一篇“习作点评”。
“省文联要举办一个函授班,邀请我当老师,实在不想接受。原因是,我一直认为,文学家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社会在发展的每一个节点,遇到一位天才文学家,两者融合,奇迹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巧遇不多见,几十年,上百年才会出现一次,造就一位文学名家。因此,中国的名家屈指可数。”
“但身为作协会员,没有理由拒绝组织的安排。函授院给我一份长长的学员名单,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上百篇习作。看着满桌的稿件,一时不知该读那一篇,可能是受潜意识里先难后易支配,从中挑选一封厚厚的稿件。看了第一眼,被流畅的文笔吸引。读着,被故事情节打动。作者通过对一个家庭的解体,重组,揭露了文-革对人性的摧残,较之一般的伤痕文学,有着独到的探索。继父强暴养女,自古有之,这种社会的诟病,源头是人性的蜕化。这种恶行,一般发生在愚昧无知的地痞流氓身上,但作品中的继父是为工程师,受过高等教育,为何做出如此不齿的事?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直接点破,而是通过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前妻留下的一份遗书,暗示文-革留下的罪行还在发酵。这样安排是颇具匠心,文-革虽然结束,但留下的邪恶精神依然在侵蚀着社会。本文作者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行文用词流露着绵里藏针,美中不足的是,人物明显概念化,故事缺少血肉,但作为习作,实在难能可贵。”
——雨田于灯下。
格格奇读着,一字不愿拉下,刹间,心被轻轻碰了一下,这些文字似曾相见,难道是——
她一下跳了以来,喊着,没错!是他,刘田园。瞬间,乌兰格格奇愣住了,不会的,怎么可能是他?我的名字是他给改的,不可能忘记的,若是他,没有理由隐瞒。哎呀,我怎么回事,还是忘不掉。该死的格格奇,你与他有什么?不就是看了他的一些文字吗?再说,他的文字比张贤亮差远了,要暗恋也轮不到他呀。还一个再说,我的辅导老师叫雨田。
格格奇走在江边,心里打着给老师的腹稿。
第二天,信寄出,她以为老师不可能回信;雨田有那么多学生等着辅导,哪有时间写闲字,给他写信是礼节需要。
过了几天,雨田回信,写的比她的信还长。信中谆谆告诫,文学只能用来修心养性,切不可当事业奋斗。
格格奇在回信中委婉说,自己认识一个作家,在人生最低谷选择了文学,结果,他成功了。我的人生已经低到尘埃,不奋斗就活不下去,希望老师体谅,帮我从尘埃中站起来。
两人书信往来,远远超过作业文字。函授班半年一期,在即将结业的时候,雨田建议格格奇写一篇反映大学生活的短篇,他想办法帮她在省文学刊物上发表。
格格奇捧着信,从心底发出,你真是我的亲人!想起大学生活,能写的太多,经过一番筛选,写出了“就业”。
雨田很快回信,“小说没有惊人之处,不具备上省级刊物。建议从大学的生活中发现一件改变自己命运的往事,加以创作,这样才有可能刊载。”
这个建议直落在格格奇心灵最脆弱的地方,催生旧病复发,她躺在床上,止住流泪,难道,文学非得把作者的心剖解在文字间吗?
天亮时分,她给田雨写信,手握住笔迟迟写不出一字。
茹姐喊她吃早饭,她说不想吃,到了上班的时间,终于下决心写下,老师,难道文学非得把自己的心剖解在文字间吗?
雨田回信,只有一个字,“是!”
格格奇看着,心里说,这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短,分量最重的一份信了。好吧,我就把心剖开。
她请了病假,在家专心写作,用了三天时间,写下一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初夜”。
稿子寄出,格格奇真的病了。
在病中,她收到雨田热情洋溢的来信,预言,这是一篇撼动文坛的力作!祝贺你——乌兰女士。
格格奇没有激动,反而觉得雨田的祝贺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假如文学创作是这样的,无异于遗书。
原以为,从破碎的心灵中抽出来的文字可以刊载文学刊物上,没想到,她收雨田一封比她“初夜”还长的来信,信中诉说文坛混乱的状况,陈述“初夜”不能刊载的原因。“编辑通过,编审拍案叫绝,无奈,等着上刊的专业作家太多,社长难以平衡,只能让一部优秀的作品做出牺牲。更让人愤怒的是,一位学员,作品不成体统,愿意向杂志社购买五千份杂志,竟然上了刊物,成为文学函授班的成果。格格奇,我对不起你,中国的文学对不起你!”
乌兰格格奇回了一字,“呵”。
信寄出,她又写了一封,“老师,第二期你还在吗,若在,我还参加,不为文学,而是不想失去你这么一位良师益友。”
雨田回信,“为了工作,不能不在。但是,你不要参加了。说句心里话,我也舍不得格格奇,与你交流,一潭死水的心如在春雨中……以后来信,直接寄到省文联即可。”
几天后,乌兰格格奇收到一个沉沉的纸箱,打开一看,眼里光芒四射,全是世界名著!她一本本拿起来,捂在胸前,多了搂不住,再一本本放在书桌上,接着与书拥抱。
最低层有一封信,雨田写道,“人的思想应该有一个体系,否则行为没有标准。这些书构成了我的思想体系,把它送给你,希望两个各自独立的思绪体系能合二为一,成为我们这一生精神的家园。”
格格奇感动得热泪盈眶,流泪写着,“雨,你是我生命中的甘露!感谢文学让我们相遇。另外,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把你出版过的作品开一个清单,我要把它们全部买来,让你的文字伴随我度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
雨田回信,“我的作品不值得看,还是不看为好,倒是我心里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和你合作,并肩向文学发起冲锋!你写初稿,我负责再创造,署名,版权共同拥有。如果说我是雨水,你就是长长的溪流,与你相遇,我的生命才不会枯竭。”
格格奇回信,“我做梦都想啊!雨,天赐的雨!不用回信,过几天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