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 / 2)

赣江从这里流过 聿苏 2864 字 2021-07-08

乌兰格格奇原名叫“乌兰歌革旗”。几年前,她去祝姣曼家里玩,刘田园随口说,“你的名字要是改成格格奇就好了”。

乌兰格格奇说,“满族皇上的女儿才叫格格,我算啥?”,话虽这么说,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名字别扭——“歌革旗”一听就让人联想到“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旗手”。

祝姣曼说,“哥哥奇,还是改了吧,就我吧,嘴上说的同一个音,心里喊出的是大哥的哥。车间里的人都不喜欢你的名字,所以都与我一样,叫你哥哥。这算什么呀。假如你不叫这个名字,说不定安先生接管柠檬酸厂不启用张雪梅,反而是你。我觉得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假如我不叫祝姣曼,兴许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

乌兰格格奇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毕竟是爸爸起的,她不忍心改。后来,再次去祝姣曼家,刘田园说话间又提到名字,说,“你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当时你的父亲也怀着一腔热血,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事实上,他和全国人民一样,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会带来什么,若是知道了,无论如何不会给自己心爱的女儿起这么个罪恶的名字。”

这段话触动乌兰格格奇心灵,这才费了一番周折,把自己名字改了过来。她的改名动静大,影响不大,人们仿佛压根就不知道有什么改动,仍然“哥哥”地叫着,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字高雅了。

乌兰格格奇的记忆中,父亲乌兰苛察是蒙古族人,四八年春,神府支队解放内蒙清水河地区时入伍,随后,该支队奉命护送一行首长到西柏坡。当时,党中央指派吉林省培训南下干部,同时下令从各部队抽调优秀干部,去吉林参加“管理城市”培训。神府支队还没离开西柏坡,乌兰苛察被派往东北。途中,乌兰苛察接到命令,“神府支队的北上同志随军南下,一边行军,一边接受培训”。

于是,乌兰苛察跟随作战部队一路南下,途中遇到许多城市解放,神府支队的三位同志有两位留在南昌,唯独乌兰苛察没有接到命令,直到四九年春,四十八军一四三师攻下赣都,乌兰苛察才接到“接管赣都”的命令。

一九六九年,乌兰格格奇三岁,懵懂记事,一个黄昏,爸爸被一群人抓了去。过了十几天,深夜,家里来了许多人说了些什么,乌兰格格奇不记得,只记得爸爸把枪从抽屉里拿出,当着众人对着自己脑门开了一枪,脑袋立刻炸开了。

乌兰格格奇懂事后听妈妈说,造反派要没收你爸的枪,你爸说,他的枪是神府独立师师长王兆相授予的,师长说,你要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这把枪送与你。记住,一个革命者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枪,人在枪在!造反派说,不交枪就是反革命!我们要用革命的暴力缴械。你爸说,好吧,我要去问一下马克思,人怎么啦?为什么要缴自己人的枪!说完开枪自尽。

那时,乌兰格格奇还不懂悲伤,记忆最深刻的是爸爸开枪的过程,另一组画面是半夜妈妈抱着她去了荒郊野外,一根高高的火把插在地上,她看见爸爸躺在草席上,头上盖一堆乱草一动不动,妈妈说,歌革旗呀!你爸死了,喊一声爸爸吧。

她没有喊,只是好奇地看着火光中几个人影,用铁锹把爸爸掩埋了。

从那个夜晚,她就没回到以前的家,只记得妈妈抱着她坐在一辆马车上,走了很远的路。还是在夜间,妈妈抱着她走进一个农场。

记忆中,农场有好多草房,妈妈和许多阿姨挤在草房内的地铺上,她经常会被妈妈和阿姨压醒。白天,妈妈去地里干活,她一个人关在草房内。一天,一位阿姨病了躺着不起来,草房的门终于敞开,格格奇趁阿姨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等她玩累了回来,发现阿姨吊在草房里的横梁上,脸色发紫,舌头伸出来。格格奇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去喊妈妈,因为野外到处是干农活的人,她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不但没找到妈妈,自己也回不去了。

后来怎么回去的,已记不清。

在农场,格格奇记得暴雨;记得傍晚铺天盖地的蚊子;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夜晚,阿姨们挤在一起把她围在中间。当然,还记得妈妈和阿姨们流泪的样子。

格格奇完全记事的时候,妈妈带着她回到城里,住进一位在农场时经常见到过的一位叔叔家里,妈妈喊他秦校长。

乌兰格格奇六岁时,妈妈下班回来抱着她痛哭,说,“你爸不是反革命,不是畏罪自杀,组织上要为他平反了!妈妈恢复以前的工作,终于可以重返讲台了。”

过了几天,她和妈妈去几十里外的贡岭县参加爸爸的追悼大会,这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贡岭县委书记。

回来时,妈妈对格格奇说,“妈要跟秦校长结婚,他叫秦刚,是中学的校长,也是一可怜的人。在农场吊死的那位阿姨就是他的妻子,一位小学老师。以后,你叫秦校长爸爸。”

在格格奇眼里,秦校长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不说话脸上也带着微笑,说起话,嘴角,眼睛和眉毛都散发着愉悦。她心里说,一点也不喜欢他,怎么能叫爸爸。

妈妈回到以前的家,秦刚也跟着搬来。

格格奇上学了,转眼几年过去,在十四岁那年,一天,妈妈去南昌参加先进工作者表彰会,家里只剩下乌兰格格奇和秦刚。晚上,秦刚愁眉苦展,哀声叹气,乌兰格格奇问,“何事呢?”

秦刚说,“有一件事,让我苦不堪言,说了吧,对不起你妈,不说吧,良心一直受到谴责。你已经长成大人了,个头比你妈还高,帮我想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乌兰格格奇紧张:“秦叔叔,您说。”

秦刚沉思片刻,下了很大决定似的,把一本日记拿出来,翻开一页与乌兰格格奇一起看着。

日记上写着,“遗书”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四日,阴。”

“我亲爱的丈夫,今晚,妻子做出一个决定,告别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我是一位人民教师,处于对新社会的爱,对丈夫的爱,对学生的爱,写过一些诗歌,组织上说是资产阶级的,我只能接受,真心悔过,并决心老老实实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来到农场后,我任劳任怨,虚心改造,希望有一天重重返钟爱的讲台,为中国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没想到,遇到一位心怀叵测的恶的女人——钟秋荔!”

乌兰格格奇惊讶地抬起头:“我妈!我妈怎么啦!”

秦刚说,“先看吧,看完再说。”

乌兰格格奇接着看,“我以为,她是一位同行,是一位老红军的妻子,有一定的无产阶级觉悟,便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困惑告诉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让我尽快摆脱资产阶级思想。没想到,她为了获取组织的信任,达到立功赎罪的目的,把我对她说的话和一些只敢心里想,不敢写成文字的诗歌全部向专案小组告密。下午,专案组找我谈话,要我交代问题,其中反复强调要揭露你的反动言论。我说,自己的丈夫没有任何反动言论,他们说我是要与无产阶级顽抗到底。说,给我一天的考虑时间,若不老实交代,把我们夫妻当反革命论处。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过了今天,我们的世界不复存在!怎么办?看来,我们是躲不过去了!我怎么样,坐牢,杀头都认了,谁让我轻信一个人面兽心的女人呢。只是把你牵扯进来心里实在不能接受。思前想后,唯有以死来摆脱厄运!唯有一死才不会看见心爱的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再见了,我亲爱的人!”

乌兰格格奇眼里喷着泪:“不!不可能的,我妈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事实胜于雄辩!这封遗书被一位工程师发现,她当时收了起来,没对任何人说。前些天,她才把遗书交给我,让我处置。”

秦刚把遗书拍在桌上,说,“你妈害死了我的妻子,而我还把她当成妻子的知己,回城后,你们母女没地方住,我把自己家一分为二让你们住,照顾你们母女多年。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说完,把遗书揣在怀中往外走。

乌兰格格奇挡住门,脑子里不时闪出,一些在文-革害人致死的人被处决后的照片,子弹从后脑勺打入,把天灵盖崩碎。她想着妈妈,不由得跪下抱着秦刚的腿哀求:“秦叔,不能啊!我若是没有妈妈就成孤儿了!求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秦刚扶起乌兰格格奇,把遗书锁入一个小箱子里,躺在地上痛哭。

乌兰格格奇坐在地上,帮他按摩头部,胸口,不停说着替妈妈担当的誓言。

深夜,乌兰格格奇被惊醒,秦刚坐在床边说,“刚才做了一个梦,警察说我犯了包庇罪,要枪毙我。格格奇,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乌兰格格奇也做了一个恶魔,妈妈被抓,她和同学都去参加公审大会,妈妈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杀人犯,钟秋荔,名字上打了一个红x。

“秦叔,我也做了一个梦……”

“格格奇,我还做了一个梦,遇到一位高僧,他指点我说,让我们两个人的身子贴着一起,才能避免亡灵纠缠,不然,你妈注定有杀身之祸!来吧,为了你妈!为了我们这个家,不要有任何顾忌。”秦刚说着,掀起被子,一下把乌兰格格奇搂在怀中。

这个夜里,乌兰格格奇把自己十四岁的身体献了出去,因下身大量出血险些送了性命。此后,秦刚隔三差五地半夜摸到乌兰格格奇床上。

乌兰格格奇厌烦地拒绝,说,“不是说,有一次就可以了吗?”

“一次只能管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