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王晓寒患上严重的思乡病,想女儿、想婆婆、想父母、想同事、想医院,甚至想念手术室和与她一起变化的那个城市每一条街道,有时想着,泪水止不住流下。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不爱这个蝇营狗苟的粗糙工厂,更不爱柠檬酸这个产业。可是,为了查出谋害丈夫的凶手,她必须忍受煎熬,尽快融入这个令她厌恶的群体。
每当上班的时间,她都会一个走进丈夫的寝室,坐在宽敞的长条桌前,守一杯热茶看“微生物”教材。这套书是张雪梅提供的,从大学一年级到大四的全部教材。她本来要去书店买的,张雪梅说不用买,我给你的教材更全面。以你一个医学名校出来的硕士生,很容易走进微生物的世界。
“是,安夫人研究过的细菌不知道要比霉菌和酵母菌复杂多少,在人体这么有限的空间内,你都能捉到病菌,何况工厂这么大的空间呢。”胡若雯说。
“听这话,若雯对微生物这门专业也是有过接触的,不如我俩一起学?”
“哇,若雯这么聪明,一学,说不定有一天会超过我的,那我该失业了。”张雪梅开玩笑地说。
王晓寒阅读教材的速度很快,有的章节不用细看,一目十行地掠过。而胡若雯却看得很慢,遇到不懂的地方一个人琢磨,王晓寒伸过头来看眼,深入浅出地讲给她听。
两人正在看书,张雪梅进来,说,“安夫人,许颜芹的老公昨晚遇难了。”
王晓寒惊愕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明白,胡若雯重复一句,等着解释。
张雪梅坐下,把许颜芹老公溺水死亡的事简单叙述,然后问:“安夫人要不要去看一下许颜芹?”
王晓寒沉思片刻,轻轻摇头:“还是不去了。”
张雪梅说:“我也是这样想,按说该去的,可去了有什么地方不妥。”
“是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王晓寒心里说,她一个财务部长,理应忠诚于董事会,却为了个人的私念丧失职业操守。再说,周如生肯定在哪儿,我若去,他还以为是为了争取一个财务部长。不去,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对账面上的几千万资金一点不在意。
张雪梅走后,王晓寒看不下去了,对胡若雯说:“若雯,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出门,不时遇到工人向她们问候,王晓寒点头致意。走着,孟莲迎上来,大声问:“安夫人什么时候上北楼,我们大家都期盼呢?”
王晓寒微笑着:“谁知道呢。”
胡若雯见孟莲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上前挡住:“孟师傅,许部长家里出事了,可曾听说?”
“她家能出什么事,钱多遭贼了?”
有人接着:“不是,他老公死了。听说,周总半夜叫了许多人过去。”
孟莲身子一挺,说,“那,这就得去看看了,不然,周总不会发工资的。”
走过一群散落的人群,王晓寒说:“我怎么觉得孟师傅好像对周如生不满。”听了胡若雯的解释,才说,“难怪呢。”
走过锅炉房,前面是一片空地,王晓寒忽然想起,昨天,她陪刘名江巡视厂区,来到这里时,刘名江止步,意味深长地说:“几个月前,南山把我叫到这里,指着墙头外的一片破烂房子说,墙外是矿山机器厂的废弃仓库,书记可否让他们把这块地转让了,我想扩大生产规模。我没有答应,也没说理由。因为,我实在不敢拆社会主义的墙扩大资本家。所以,南山才决定收购宜春的柠檬酸厂。事后,不少人反映,说当年市委就不该扶植一个私营企业,刚有了奶-水就给别人当奶妈了。为此,在常委会上,我把柠檬酸厂出走原因说了,常委们都感到后悔。有人建议,知错就改,立刻把矿山机器厂的旧库区让出来,我不同意。理由是,南山已经给宜春市领导谈好了,我们有错在先,怎么可以让南山在宜春市领导面前出尔反尔呢。”
“刘书记,我记下您的话了。”王晓寒送去一个心领神会的目光。
胡若雯见王晓寒眺望着墙外,低声问:“安夫人,其实,董事长觉得去宜春不单是场地,而是宜春离安源煤矿近,离北方山芋干原料基地也近了几百公里。”
说着,两人走到一堆发酵过的废渣前,王晓寒蹲下,手指捻着细软的废渣,轻声哀叹:“为什么非得用红薯干发酵呢,用玉米不是更好吗?在家时,每当思念南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研究柠檬酸发酵,觉得,用玉米也可以的,而且,发酵后的玉米渣有很高的利用价值。”
“啊!难怪呢,原来安夫人早就对发酵有所研究了。”
这时,朱斌过来,大谈一番清源生化领先的生产工艺。王晓寒问:“以你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在生产原料上是否可以改进。”
“根本不可能。我们厂的问题不在生产工艺,而在外部的生产环境。比如一个显而易见的瓶颈——温度。别看我们离江岸这么近,地下的水只能用半个小时,大量的用水都是从江里取。水是够了,可水温出了大问题。这就是秋冬季生产量提高,到了春夏两季,江里的水温上升,直接影响了我们的生产。我们考虑过用冷却水,可是,费用太大,得不偿失,最终无法解决根本问题。恕我直言,我们张总的贡献不是体现在生产工艺上,而是体现在管理上。”
胡若雯知道朱斌会一直说下去,不得不打断了:“朱主任,安夫人心情不好,我陪她出来走走,您忙着吧。”
朱斌这才离去。王晓寒把目光投向一墙之隔的江面,质疑的口吻:“靠着一条大江被水困,怎么会有这种事!照这么说,解决了水温,扩大了厂区,我们没有必要去宜春?”
“应该是这样吧。同样的生产流程,多一套人马,怎么说也是一种浪费。算起来,支出的费用远比增加冷冻机高的多。不过,当初刘书记若是同意把对面的旧库区让给我们,也许董事长不会去宜春的。”
“算了,我俩都是外行,还是暂且不议这个话题。若雯,离家怎么远,想家吗?”
“想啊,怎么不想。安夫人,我知道你的心情,有时候我想……其实,不如答应他们的条件算了。您和我不一样的,我为了生存必须舍弃家乡,没有办法;您可不一样的,家乡有亲人,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说着,背过身去。
王晓寒也背过身,两人暗自流泪。过了一会,王晓寒擦干泪水,拉着胡若雯一只手,说,“好啦,说一下,心里好受多了。单从我个人的角度说,是想回家,可是,这里有丈夫的事业,有他的同事,还有……我不会走的!若雯,即便一天我离开,不会带走一分钱!我要把清源生化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让它永远发展下去!我决不会让丈夫的血脉断送在小人之手!我这个心思,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能做到吗?”
“能!”
“走吧,我们回去上课。”
这时,徐驰、柳亦婷等人急匆匆走过来,胡若雯问:“有事呀,这么急?”
众人猜疑的眼神来回晃动,不知所措。柳亦婷拉着胡若雯离开几步,两人轻声嘀咕几句,胡若雯温馨地打了柳亦婷几下,柳亦婷对众人说:“没事,咱们走。”
王晓寒走近了胡若雯:“怎么啦?来了,好像有事,什么也不说又走了。”
“怎么会没事呢,柳亦婷在楼上,看着我们背对着站了很久,还以为我惹你生气了,过来问罪呢。”
“是吗?”王晓寒感动地眺望着一行人的背景。
中午,张雪梅过来陪王晓寒吃饭,把昨天在宜春发生的事说了,听得王晓寒和胡若雯时而提心吊胆,时而义愤填膺,最后露出惊叹不已的神色。
张雪梅从包里取出一串钥匙,说:“周总问许颜芹要钥匙,她没给却悄悄给了我。”
“张总还不知道?周总把保险柜换了。”胡若雯说。
“啊!这怎么可以。”
王晓寒说:“换都换了,不必认真。刚才,柳亦婷对若雯说,她把钥匙交给了许部长,还说,财务章被周如生收缴了。”
张雪梅脸上露出愠色:“这个许颜芹,怎么不把这事告诉我,玩心术呀。”她拨通电话,质问,“你们搞什么?”
许颜芹的声音传来,明显对身边的人,“你们回避一下,我婆婆的电话。”片刻后说,“张总,婷婷送来钥匙,病房里一直有人,不好给你联系。你能来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有什么重要的?不就是财务章的事吗?我知道了。”
“不是这个事,是……”
“哎呀,你直接说,我没时间跑来跑去的。”
“张总,我该死啊,前几天,周如生让福建的一家客户把一笔六十万的货款回到我的银卡上,威胁说,我若不听他的,他就说我私吞公款。我昨晚说要把款还给公司,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要把我换了。果真,今天就来要钥匙,我没给,想着把钥匙交给你,哪里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竟然把保险柜给撬开了。刚才,我给银行打电话才知道,他让祝姣曼接替了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去银行,告诉他们周如生递交的人事任命文件是假的!张总,我罪孽深重,愿意接受你和安夫人惩罚。”许颜芹哭得说不下去。
张雪梅斥责:“难怪你鬼迷心窍,助纣为虐,原来吞下六十万啊!你该当何罪!惩罚你!杀了你也挽回不了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哭,你还有脸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