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春江寻找罗青竹的那几天,连续下着雨夹雪,赣江水位不断上涨。从大庾岭,武夷山区涌来的洪水分流与湘水、濂江、梅江、平江、桃江、上犹江,最终涌入赣江,沿着江岸浩浩荡荡直奔鄱阳湖。
李春江按照王晓寒提供的地址来到“物华洲”小区附近,远远望着罗青竹居室的那座大楼心里犯愁,该如何接近这个离异的单身女人?过去当警察,具备强大的法律资源,可以有选择地使用任何侦察手段,如今他是一介平民,一切行动都得恪守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李春江进入小区有什么用呢?即使遇见罗青竹也一筹莫展。
唉,当了二十多年的警察,如今却被这么一点小事难住了。
李春江长久地伫立,直到腿发酸才蹲在路边的树下抽烟,想着,总之,今天务必要见她一面,哪怕不说话,也好给古老家伙一个交待。平心而论,老古就是老古,开始,李春江对他如何接近周如生犯愁,问了他却不说,只是回了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让李春江惊讶的是,他只用了一天的时间竟然与周如生推杯换盏,还住进了厂内,这不能不让李春江折服。
连续抽了五六支烟,小区好像一副画,静静地立在午后的斜阳里。李春江觉得不能在路边久待,万一罗青竹从窗户看见了这个反常的蹲守,一定会起疑心。
李春江开始往回走,走到街口,问自己,就这么回去?怎么对老古说?可是,不走怎么可以。要不,还是请教一下老古?手机在他掌上转动,如年轻时遇到难题转动五四手枪,转了一会,还是决定求援。可是,李春江不想直接给老古打电话,怕他发火,骂他猪脑子。走着,拨通王轶臣办公室电话。
王轶臣听了,说,“你先把她周围的环境仔细摸一下,半个小时后我们再通话。”
到了约定的时间,李春江用流利语气把“物华洲”地利位置,交通和行人的状况,逐一汇报。
“把街口情况说一下。”
街口很不像样,低矮的房子,稀少的店面,街上走动的多半是建筑工人。有的是北方口音。不远处有几家简易的小吃铺,还有几处卖熟食的摊点。情况就是这样。
李春江边观察边说。
“知道了,让我想一下。”
挂了电话,李春江心里说,这些与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几分钟,王轶臣来电话:“春江,我分析了一下,供你参考。根据你所提供的情况,我认为不宜主动与罗青竹接触,而是让她主动。想达到这个目的,不妨开一家饺子店,用高薪招工的方式吸引她。别人来应聘你不要,单等她来。让你开饺子店,是因为你包饺子的手艺的确不错,堪称一绝。另外,既然有许多小吃铺,你的店就是生存的理由,不会引起怀疑。饺子店一开,有两种情况,一是她来应聘,二是来消费,如此一来你就有机会了。”
李春江茅塞顿开,说,“哎呀!领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在业务上不照。”
“春江,不必谦虚,这个方法也不一定灵验,先试一下。我马上给你汇两万元,购置设备。”
“好,好的。领导,我再干不好真没脸回去了。行了,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女人。”
李春江挂了电话,四处张望,目光停止在正对着通往“物华洲”小区小路的门面,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出租”。走近了,发现下面有联系电话,拨通后,听见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么子事?”
“你好!请问,您是店主吗?我想租房子。”
“不是。噢,噢,是——你是哪里人呀,听着不像当地人。”
“北方的。”
李春江的身份证是假的,上面的信息是山东省曲阜市,出生年月,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孔衍文。李春江比这个人大一岁,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因为编假名字时,脑子里闪过一个长相酷似自己的罪犯,便按照记忆中犯罪分子基本信息写给制假的人。“北方”随口一说而已。
女人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变化:“北——北方啊!那好,我马上过去。”
李春江一阵心跳——女人的声音让李春江感觉出,仿佛故乡在北方,或者北方有她至亲至爱的人。呵呵,看来租房子不成问题了。这处房子位置最佳,开了门就可以看见通往小区的路,只要罗青竹出来,我就能发现,若是她进来吃饺子,我一定能粘上她。呵呵,破案,我的确不如大老古,与女人打交道,他——差远了。
“马上就到”,说明房主就在附近,万一不能接近罗青竹,也许可以借这个女人。这绝不是瞎想,凭着那声“北方呀”,就有戏。
想着,李春江不住地左右看着,眼睛转动的瞬间,忽然发现小路上出现一个骑单车的女人,心里蹦出一个天大的惊喜,莫不是罗青竹吧?不可能,绝没有这个可能,自己运气哪有大老古那么好。可是,晓寒说过的,整个小区只住了五户人家,按照电话结束的时间,若这个女人是房东,是罗青竹的可能限定在五分之一之内。
李春江转过身告诫自己,这是工作,切不可麻痹大意,管她是谁,我眼下就是一个租房子的山东人。于是,他装出查看房子的样子,推了下门,看着窗户。不一会,身后传来自行车的转动声,李春江仍然无动于衷。
叮铃响起,很近,近在咫尺。李春江慢慢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问,您是房主吧?
“嗳。”
女人把目光躲开,支稳自行车,忙着掏钥匙开门。
李春江只看了一眼,心里得出粗浅的判断,这个女人急于想把房子租出去。短暂的对视,捕捉到她眼里溢出的隐忍,眸子移开的瞬间,撇下不易察觉的哀伤。女人眼角皱纹浅舒,流露出心地的纯善。五官端庄,神色柔润,与发型形成极大的反差。但凡留着与众不同发型的女人,眼里会有一种与之兼容的怪异。她没有,这说明改变发型时,迫于自身不可承受的外力。这个人十之是罗青竹。
“进来吧。”女人声音异常亲切。
李春江跟进去,说,呀,有点小。女人慌乱地抬起头,瞥了李春江一眼,说,“里面还有呢。”
“噢,还有。可以进去吗?”
她点点头,先行,到了中间的室内,李春江略带意外的口吻,说,“还有啊。”
进了最里面的房间,女人开了灯,李春江看见几样简陋的家具和床上凌乱的被褥,问,“有人居住?”
“没有。这些东西是我的,只是住了十几天,再没住过。我——我,其实,这房子不是我的,只是付了一年的租金,空着四个多月,所以才想转租了。不过,你放心,房主同意的。你——能租多久?”
李春江说,“这可说不准,打算在这里开一家北方饺子店。要是不亏本,三年五载也不一定。大妹子,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租期不是还有八个月吗,我先租八个月,要是能混下去,我再与房主签长期协议。”
“那当然好了。你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怎么想要在这里开饺子店?”
李春江从怀里掏出身份证,双手递上。女人看着,咬着下嘴唇,眼睛瞟了我一下,似乎提醒,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呢。
时间急迫,李春江来不及细想,依稀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唯有不幸能引起她的共鸣。此刻,诗人的秉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发挥作用,说,“我是一个教师,三个月前,妻子病逝。临终前我问她,你走了我怎么办?她说,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没去过瑞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有一课总在心灵触动,那就是,红井。吃水不忘挖井人。第一次读到这篇课文,我就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去红井看一眼,喝一口红井的水。可是,走出大学就进中学当教师,一拖再拖终究成了遗憾。我走后,你去看看红井吧,我的灵魂会跟着你的。”
说到这,李春江停下了,想起妻子。
“噢——”女人用眼神等着。
李春江说,“妻子走了,为了她的遗愿,我去了瑞金,喝了红井的水。到了赣都,做了一个梦,妻子说,别走了,我们在这里过几年吧,我喜欢这里。所以,我决定留下。前几天,我想找份工作,可是,人家嫌我是个教书的,不用。我就想,你们不用,我自己当老板也要留下来。妻子生前爱吃我做的饺子,这才决定开一处饺子店。本来,想在城里开的,找了几家店铺,租金实在贵才到了这里。大妹子,一见面就说这么多,让你见笑了。”
女人抬起头,看着李春江,眼里溢满感动:“这么说来,你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人。要不这样,房子你先用,若是赚了钱再说租金的事,反正钱不多,几百块钱的事,无所谓的。”
“那不行,一分钱见人品,别说几百元了。大妹子若同意,我们签个合同吧。”
“不用的,我与房主都没签,我给了钱,他打了收条。”
李春江的目的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听了这话,说,“也行,大妹子,你打个收条,不然,我住着不踏实。”
女人脸上泛着羞怯:“我都说了不要——说实话,就没指望能租出去,还是房主说,你不住就转租吧,要是有人租,你省了钱,我的房子不空等人来租。”
李春江装出恳切样子,说,“大妹子,你就成全我吧,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们初次见面,不可以在钱上有谦让。若是以后熟了,我没钱说不定会向你借呢。那好,你不用写收条了,把钱收了。你呀,搭眼一看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你这么说,我不收下也不行了。”说着,女人走近床头,从枕头下取出纸笔,写下:“收到房租费八百元。”签名——罗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