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我也不恼,就着阿狸推他的姿势,侧靠在了侧壁之上:“小公子,你救不了所有人的。”他乌色的眸子深处,似有火光微烁,“你总要面临选择,在那时,你必须牺牲某一方,成全另一方。”
说来奇怪,这话经由他讲来,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也不含什么语调情绪,却莫名带着几分恹恹邪气,无端的,好似一个悠长不得解的诅咒。
阿狸定定将师无我瞧着。
半晌,那搭在师无我肩头的手,顺势落在了师无我的脸颊上。
并无狎昵意味,也不是轻怜爱意,只是这么抚了抚师无我的脸,像在端详什么摆设。
阿狸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你的气质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是为甚么。”
这么个举止,放在两位毫无血缘关系的男性之间,稍许是怪异了点。但师无我也未有什么抗拒挣扎,反而顺势将脸贴在阿狸的手掌心里。
肯定是故意的。就像是起了好争之心,要比一比谁更能突破廉耻,看看谁最先接受不能以至做出退却的举动。白纱巫衣的少年,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脸蹭了蹭阿狸的手,亲昵的,无辜无害。他漏出了一点模糊的笑音:“所以现在是明白了?”
“嗯。”阿狸仔细看了看师无我的脸,“你好像,很能引起人们的施|虐|欲。”
师无我:“……”
言毕,阿狸摸着师无我脸的手,上移,拍了拍师无我的头,仿佛拍一只小宠:“既已言尽,便去睡罢。明日还要赶路。”
仔细想来,阿狸的这般言辞形容,也无甚么错处。
师无我很像某种看起来无害可欺的秀艳植株。他的才智、名声、容貌等等,这一切便是引人不自觉靠近的馥郁香气和表象,但同时,他是带刺的。
细小的刺,扎得人皮破流血,却又不致命,只让靠近的人心生恼意。
——不过是株柔弱的花植罢了,便是带刺又如何,全拔了便是。
然而在更进一步的接触当中,又会发现,那花刺好像带着轻微的毒素,让人伤口发痒。
折花之人,很容易在此时生出某种难言的凌|辱|暴|虐之欲,想将整片花丛毁去。但此时无论是心生退怯之意,又或者勃然大怒要将其毁坏,都已太迟。土壤之下,有什么庞然大物被惊动以致苏醒,它的利口翕张,只待择人而噬。
——哪是什么秀艳的植株。
这分明是一株魔植。
黎明时分,清晨的微光突破沉沉的夜色雾霭,仿佛在一瞬之间,刺破了黑色的幕布。晨光渗透云层而出,明亮地洒向大地。
阿狸和师无我一早便动身出发。因为吊桥已坏,他们需得绕路而行。其实晨日里的第一眼,阿狸便注意到师无我眼下的青痕。显然少年巫者是昨日夜里未曾休息好,但阿狸未置一词。
马车行驶的路上,驾车前行的师无我,突然隔着帘子道:“你觉得,昨日你可算是救了昆阳子?”
阿狸本不想理会,但想起师无我眼下青影,所以最后他还是单手撩开了帘子:“你想说什么?”
师无我握着马鞭的姿态很随意:“他道心已毁,这般千辛万苦保他一命,还不如……”
阿狸开口:“道心这般容易便毁了么?”
师无我闻言,似笑非笑的:“小公子,人,可是一种很脆弱的存在。你万不能将众生想得太坚强。”
阿狸不语,他看着师无我的背影:“所以,还不如什么?”依着师无我的行事模式,阿狸略微推测了一下,便得出一个结论,“不如杀了他?”
“……”师无我便是在行驶途中,也不由得回头瞧了阿狸一眼,“难道不是么?”
阿狸不置可否。
师无我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挥下:“他道心已毁。若是死了,便也还好,不过一了百了。若是活着……”语意未尽的一个停顿之后,师无我笑了笑,续道,“必堕邪道。”
马车猛的一下咯噔颠簸。
这山间之路并不好走,因为路不平坦,马车行驶其上,总还是震荡剧烈。师无我的身影,随着那一下剧烈颠簸而摇晃了两下,但他声音始终很稳。只听师无我悠悠地又道:“你是不是不信我?那便看着罢。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是甚么意思。”
阿狸突然道:“师无我。”
师无我:“嗯?”
阿狸:“你很在意么?”
师无我:“什么?”
阿狸:“我昨日说你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施|虐|欲——这句话,你很在意么?”
师无我:“……”
今日一路过来,阿狸觉得师无我表现得有些古怪。一些话,换成平日里,师无我是不会说的。想来想去,这一切症结,大约便是昨日夜里他无心讲出的那句评论。
阿狸掀开车帘,身体探出车厢,单手按住师无我的肩。
他手搭上的那一刻,很明显地感觉到师无我身体有几分僵硬。因此,阿狸的动作便也停顿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中持着一枚铜镜,约莫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那是在车厢里无意间翻出来的。阿狸慢慢将铜镜置于师无我跟前:“你昨夜未合眼?”
铜镜清晰地照出师无我略显憔悴颓唐的脸色,眼下青影尤为明显。
师无我:“……”
师无我不动声色道:“我需得警戒。”
“嗯。”阿狸应道,“以后就不用了。我会巫术,易做警戒。你大可安心入睡。”
师无我:“……”
过了正午,马车驶入一座繁华的小城内。昨日路上,也有途径城镇,却都未曾做停留,于阿狸而言,不过走马观花看了个热闹。这一次,师无我倒是带着阿狸下了马车。
两人停留之处是为一个路边的小食馆。这食馆颇显老旧,因着屋内空间不够,桌椅都摆到路上来了。师无我带着阿狸在街边落座时,整个食馆——
不,该说是半条街的人,都在往此方向看。
无怪乎会如此,实在是师无我的外貌太过出挑。当然,最开始,不过是一两个人先愣了神在看,后来其他人见别人在瞧,哪怕是不明所以,便也都跟着往此方向瞅。于是,最终就造成了如此空前局面。
“想吃什么?”师无我拉着阿狸坐下,“若没特别想吃的,我就随便点了。”
天上这般日头,对阿狸而言还是太晒,故而他下马车时,便戴着帷帽。师无我的这句问话,确实省了很多不必要的交谈选择。因为阿狸对吃食向来无甚欲|望,只要是能填饱肚子,并且这具凡胎不做排斥反应,那么便是吃糠,他也能咽得下去,不会有任何意见。
师无我点了不少吃食,然而这些小食尚未呈上来,他便先起了身:“我还有事需处理,要离开片刻,你且在此处稍等我。”
阿狸闻言,也不问师无我要去办什么事,只点了点头。
等了有一会儿,师无我离去前点的食物,才陆陆续续地被端上来。一眼扫过满桌的琳琅菜目,阿狸从中挑了一碗粥,端起来用瓷勺搅了搅。
师无我离去之后,这半条街的人,仍旧不住地打量着阿狸所在位置。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先行离席的少年,灼灼桃花,神光耀耀般的人物,普通人穷其一生,恐怕都见不到一个,如今有幸见着,怎么可能不多瞧上两眼?
而那与之同行的人,自然也是颇为让人在意。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与先前的少年公子并行一处?想必不会普通。再加上帷帽白纱遮掩,若隐若现的身姿,反而更添神秘之感,让人禁不住地越发想要窥看。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越是禁忌,越是叫人心猿意马。
窃窃私语四起。众人想看,又不好过分光明正大地一直盯着看。便也就在此时,一名陌生的男子,站到了阿狸的桌前。
男子衣着普通,甚至透着股寒酸味,但他手里拿着把扇子,镶金嵌玉,却是明显价值不菲,以至于和他全身上下的行头格格不入,显得相当不协调。
只见这名男子伸手用扇子敲了敲桌面,企图引起阿狸的注意:“这位小娘子——”
无怪乎他有此错认。阿狸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又戴着女子才戴的帷帽,长纱遮面,只给众人留下了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此具凡胎正值少年,身影单薄,仅看人影,确实雌雄莫辨,没人会往反向的可能去猜。再加上方才师无我扶着阿狸下马之后,多是悉心照顾,口中称呼又极为模糊,没有明确的定调,这就越发容易叫人误解,面前这坐着的,乃是个柔弱无比的小姑娘。
阿狸听见这称呼,搅动勺子的动作停下。他抬头,隔着白纱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极为冷淡地开了口:“我是男的。”
手握金玉折扇的男子:“……”
男子僵立原地,脸上的神色很是丰富精彩,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有此种发展,以至于情不自禁露出遭人打了一闷棍似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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