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目的地相同,但鬼女并没有搭卫·苦力·庄那一串浩浩荡荡的牛车,而是独自骑马而行。
出发不远,一只草编蜻蜓跟了上来,围绕着她飞来飞去。鬼女斜了一眼,没有理会,反而驱马加快了脚步。然而小蜻蜓锲而不舍地紧追不舍,鬼女终于厌烦地“切”了一声,一把抓住了蜻蜓。
蜻蜓在她手上翕动着翅膀,鬼谷子低沉的声音从翅间传出:“阿鬼,保重。”
鬼女等待片刻,却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留言,她的眸光变幻片刻,一把扭碎了草蜻蜓,恨道:“谁要听你说这些废话!”
把草蜻蜓的残骸掷落在地,鬼女策马直奔魏家庄而去。
魏家庄确实已是一片空无一人的废墟。在魏庸伏法之后,村民已陆陆续续搬离了这个不吉利的村子。鬼女沉着脸色抬头看了眼只余一个“庄”字的牌匾,提着铃剑走上了空荡荡的小路。
昨日她向卫庄问起了玄翦的尸身是否有人收敛,但卫庄当时只顾盯着盖聂不要发飙,走得匆忙,没有注意这个问题。
魏家的人当然不可能去做这件事——他们被屠得不剩几口人,不去戮尸就已经烧高香了。至于罗网……她的唇角浮起一丝恐怖的冷笑:她不觉得这些人利用完了师父,还会有这种良心。
所以,她的师父,很可能还曝尸荒野,甚至……
她不愿再想下去。
庄内的断壁残垣犹带着火烧的痕迹,鬼女环视了一圈周围道道密密麻麻的剑痕,有鲨齿的,有玄剑的,还有其他或陌生或熟悉的杂乱的剑痕。她摸索着,皱眉辨认着,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
周围,是合纵连横合击技的磅礴痕迹,曾经亲身领教了这一招,她的印象不可谓不深。而地上,那道直切向下的深深剑痕……来自玄剑!
铃剑没有指地的招式,所以……她闭上眼睛,几乎可以看到师父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踉跄前行,以玄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在幻象中师娘的面影之前,挂着一缕解脱的微笑,缓缓合上了眼睛……
他曾经倒在这里!那么,他的尸身呢?
鬼女发疯似的掘开每一处地面,翻检着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天气已冷,尸体腐败得不快,有不少还五官可辨。但是……没有!地上没有,地下没有,庄内没有,庄外的乱坟岗上也没有……
为什么?
难道在室内?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鬼女开始了一间一间地翻找。最终,她在最后一间最大的房子里,疲惫地站住了:其实早知道是在做无用功吧,连室外的尸体都已经掩埋了,室内怎么会还有?可是,不彻底翻检一遍,就还不会绝望……
愤怒、自责、伤心一齐涌上心头,鬼女毕竟还伤势未复,一阵眩晕,她把铃剑插在了桌案上勉强支持住身体,猛地呛咳起来。
吐出几口淤血,她觉得舒服了些,拔出铃剑站起了身。原本残破的桌案承受不了铃剑的破坏力,轰然垮塌,连同桌肚中的竹简一齐滚落一地。
鬼女原本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目光却猛地定住,跪坐在地,从一堆竹简之下,抽出一张尺方的铜板。
铜板上那圈圈套圈圈的西域文字映入眼帘,证实了鬼女的猜想:这是……师父的剑谱!
怎么会在这里?
当初师父与师娘定情之时身无长物,只有一卷向来贴身携带的祖传铃剑剑谱,算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便交给了师娘。师娘好奇上面的西域文字,还曾叫师父一字一字地教她认读。两人相约等孩子长大就由父亲亲自传授剑法,把这门剑术传承下去。当时鬼女还颇好奇了一阵小弟弟到底该管玄翦叫爹爹,还是叫师父。
上次去大司空府接小路时时间紧迫,她没有顾得上清点师父师娘的遗物,却没想到,冥冥之中,还是有股力量,让这剑谱回到了她的手中。
可惜……小路已经永远做不成她的师弟了。
鬼女蹒跚到了庄口的断碑,坐在了被切削整齐的巨石之上。她轻轻地抚摩着玄剑整齐的切面,试图感觉师父残留的气息,然而触手只有岩石的冰冷。
抱紧了铃剑和剑谱,鬼女把脸埋在了手臂间,无声地抽泣起来。
忽然,鬼女缓缓地抬起了头,眼角泪痕犹存,但一颗希望的小芽开始在她心中疯长:有没有可能,师父,还活着?
创世第二十四的合击威力确实恐怖,但是,师父也并非等闲之辈。当初在云梦山里他们两人虽然出手有所保留,但自己尚着扛下那一击活到现在,那师父……是不是也有可能并没有当场丧生?
卫庄曾提过,当日在场的,还有其他罗网杀手。有没有可能,他们发觉师父一息尚存,救走了他呢?罗网对师父相当看重,当初为逼他死心加入肯花那么多的心思,那么,只要师父还有价值,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弃他……
她猛地站了起来:上次她就是轻信了别人的以讹传讹,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有必要再去找卫庄确认一下!
因为起身太猛,她打了一个晃,不得已又用铃剑撑住了身子:不过眼下……还是先找个地方彻底处理一下这半残的身体吧!
是夜,紫女如往日一样,安排好姑娘们的演出,叮嘱身负武功的几个姑娘做好警戒,便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不料黑暗之中一股劲风袭来,紫女眉峰一挑,闪过一击,链剑出手将自己护在正中。然而对方力量实在太过霸道,几道火花迸射之后,链剑的保护圈已被打乱,冰冷的剑锋抵上了她的喉咙。
“姐姐!”紫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太差,当年兰娘可没有如此不济!”鬼女收了剑,看着紫女点着了灯,“阿紫,先提醒你一下,看到我的脸别吓着!”
紫女的目光落到了鬼女扩散至另外半边脸的咒印上,倒抽了一口冷气:“去年还没什么变化,怎么一下又长了这么多?”
“没什么,反正迟早会长满的。”鬼女无所谓道,“听说没什么危险……其实我倒希望她早点长满,然后问问那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紫女沉默了片刻,黯然道:“姐姐是替我受苦。这……原本该是我的命运!”
“并不是。”鬼女想到鬼谷子语焉不详的解释,“据……他说,似乎原本该找的就是我,抓你,大概只是想试探我的反应。”
紫女明白被她消音的人是谁,顺势问:“鬼谷先生终于肯放你出谷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已胜了他?”
“没有,但他没脸再扣着我。”鬼女干脆地否认,眼中迸出一缕恨意,一时情绪激动,又剧烈地咳了几声,忍了片刻,方把喉间的那点甜意咽了回去。
“你身上有伤?”紫女神色一凛,抓过她的手腕探了一探,“你内伤不轻……是谁?”
“两个不省事的小混帐,懒得计较。”鬼女轻描淡写地说,“所以阿紫,我要借你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等个人,确认一件事。另外这几天,也有点事需要你帮我查查。”
“你当年也算是紫兰轩的人,什么叫借我的地方?”紫女把鬼女带到隔壁她的卧房,“那年你虽是不告而别,但兰娘一直留着你的房间。”
鬼女打量了一下这间一度属于她、但她几乎没睡过的屋子,眼里流露出几分怀念:“叫她挂心了,她现在可好?”
“神仙眷侣,江湖传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了。”紫女带着几分怨意,“把偌大的紫兰轩丢给我一走了之,好不潇洒!接手了才知道紫兰轩的水有多深,最初的两年我没有一夜能安睡……如今姐姐来了,我也算能松口气。”
“别指望我,我还有事要办,不会长住。”鬼女解了衣服,难得享受了回妹妹的照顾——前段时间她强撑着自己换药擦洗,每折腾完一次都像死了一回,“不过放心,你过几天会得到一个很好用的苦力。”
“哦?拭目以待。”紫女大致猜得到她说的是谁,虽有些疑惑他怎么也提前下山,但在她问出口之前,注意力已被她结痂的狰狞伤口吸引了去,眼圈不由得红了:“怎么伤得这样重?我以为在亲生父亲身边,你能过得好一些……”
“不要提他。”鬼女打断了紫女的话,冷声道,“有些所谓亲人,或者从来没见过面,还会更好一点。”
紫女轻轻地用浸了伤药的湿帕子敷上她的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紫,你能想像吗?”鬼女闭着眼睛,“他能把我师父的性命,当成一道给徒弟砺剑的考题!而且还能毫无愧色地当着我的面认下!他管这叫做及时止损,叫做让必然的结局发生在最适合的时间、产生最佳的价值和效能!”愤怒让她又呛咳起来,“你说,他把我师父当成什么?又把我当成什么?”
“姐姐……”紫女微微叹息一声,从背后拥住了鬼女,“难过,你就哭出来吧。”
“我哭过了。”鬼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人总不能靠眼泪活着。我恨的是……这次我连替他报仇都做不到!阿紫,我是不是很没用?”
“人生不如意事十□□,纵使再强的剑客,也难逃命运的摆布。孤狼先生命运多舛,姐姐,你又何尝不是?”紫女替她裹好了伤,又去摸她的手腕,“别想了,姐姐,我先替你开个治疗内伤的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