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鬼女要离开的消息，鬼谷子虽然皱了下眉，但并没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叹息一声：“由她吧！”

卫庄的眼珠颤了一下，多少还是受到了一些震撼：他试问自己若处在鬼谷子的位置，绝对做不到师父那样无动于衷。

……难道要作为合格的鬼谷传人，一定要无欲无情吗？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了盖聂一眼，盖聂倒还比较平静，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还不知道鬼女与鬼谷子的真正关系。

“小庄，”鬼谷子背对着他们，再次徐徐开口，“明天，你也该下山了。”

“！”卫庄愕然地抬头，“可是，师哥……”

他的声音低下来，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也是，盖聂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确实不再需要人贴身照料，他没有再滞留在这里的理由。

卫庄再次攥紧了拳头：师父是对的，这些天他也感觉得到，越是在师哥身边，他越是无法冷静地思考，越是……软弱。

他还不够强，所以，他还没有资格沉溺。

卫庄起身告退，强迫自己没再多看盖聂一眼。盖聂目送他一步步走远，依然跪坐在鬼谷子身后：“师父，您可是担心鬼女姑娘重伤初愈，不放心她一人上路？”

“不。”鬼谷子合着眼，“那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

“那，为何……这样急？”

“聂儿，你觉得，纵横决战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盖聂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答案是为决定鬼谷绝学的传承，但师父既然强调“真正”，那必然是因为这背后还有进一步的深意。

纵横之道的核心……决与择……

依然是……一人与天下的取舍吗？

“师父，”盖聂盯紧了鬼谷子的背影，问出了那个困惑他已久的疑问，“纵横决战，真的不能两人共存？”

“先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或许纵横决战是为让我们堪破生死，让我们确认，有无为了自己的信念，一往无前、舍弃一切的觉悟……”盖聂咬着嘴唇，“但是，我还是希望，有第三条路。我一直相信，可以有不以生命为代价的胜利。师父，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做到的！在我心中，苍生，也是由无数个一人组成的苍生；一人，也可以是天下！”

鬼谷子沉默了很久，久到盖聂以为他再次进入了入定了状态时，他却忽然又吐出了两个字：“可以。”

盖聂猛地抬起头，眼中一点点焕发出了希望的神彩。鬼谷子一语道出了他心中的念头：“如果我不答允，你，是不是想放弃？”

盖聂的神色有一点赧然：“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师父的眼睛。”

“只要我在，你们谁也不会死。”鬼谷子开了口，“但是……”

盖聂刚刚要放下的心又因为这个“但是”，重新提了起来。

“这一点，不要让小庄知道。”

“为什么？”盖聂满心的诧异不解。

“他不会成为你的心障，但你，却会成为他的。”在盖聂看不到的地方，鬼谷子睁开的双眼中有一点决然，“他于剑道的悟性原本稍逊于你，想要真正步入化境，必须堪破心障。所以，不要让他心存侥幸！”

三年时间，足够让鬼谷子看透两个徒弟的心性。

盖聂心思纯正，其实最不容易被情感牵绊。幼年遭遇灭门惨祸，但他却从未产生过复仇的念头，这其中固然有兵祸无从追讨的因素，但极难得的，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能生长起佑护天下苍生不再遭此劫难的信念。这种任侠的作风其实与鬼谷之道相悖，它会带给主人保护弱者的本能。泛滥的同情心有时会令他不够果决，伤害他人的顾虑有时会令他怯懦，但他在“为天下苍生”的终极追求上从不曾困惑。在鬼谷的历次历练、在与鬼女的交手中他可以对卫庄以命相护，面对纵横决战他会竭尽全力寻找两人共同存活的办法，是因为他把卫庄视为需要保护的师弟；但对芸芸众生而言，卫庄是个毋庸置疑的强者，所以纵然二人有情，卫庄也不会耽延盖聂的脚步。

在最好的年龄能遇到卫庄这样能够比肩的同龄强者倾心于他，是盖聂的幸运。但盖聂的经历太过单纯，他的情感到底经不经得起考验，还是个未知数。毕竟，这三年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这会放大他们之间的每一分好感；但离开鬼谷之后，盖聂会遇到其他的朋友，会与更多志同道合者同行，卫庄与他的羁绊到底能强大到什么程度，他对盖聂的特殊意义是否只在于“第一个”，都需要时间来证明。

但卫庄与盖聂不同。卫庄的理想是“为天下定规”，归根结底是一种唯我独尊的追求，所以行事更加随心所欲。他平素的确雷厉风行，利义取舍干净利落，但同样，他若心悦一人，也绝不会拖泥带水，这一人便真的能够左右他的决断，甚至他的生死。卫庄理想的实现，需要的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冲劲，心无旁骛地一口气冲上至强的顶峰；所以纵横之约其实更利于卫庄的成长，旗鼓相当甚至稍胜一筹的师哥，会鞭策他不断变强。

但这股冲劲一旦被感情困囿，就极难恢复，甚至最终会导致失败。

幸运的是，卫庄的心障出现得够早，还有充分的时间去解决。

盖聂对卫庄而言可能并不是最合适的恋人，他的胸怀太宽，注定不会仅仅装着一人，而卫庄却正好相反，在这样的矛盾中，注定是投入更深的一人受到伤害。但两人既已彼此交心，鬼谷子不可能真去以大家长的姿态勒令他们分手，唯有想办法防微杜渐，减轻可能发生的伤害。

对卫庄而言，最好就是不要太过投入，甚至提早做好放弃或失去的心理准备：二人若能一生相伴固然皆大欢喜，万一分道扬镳，至少也不要一蹶不振。只有从根本上斩破心障，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无懈可击的霸者。

所以，纵横决战对盖聂而言，不可以是生死决斗，否则他必会因出剑迟疑而落败身死，即使真的侥幸杀了卫庄，这件事也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但对卫庄而言，它又必须是生死对决，他必须有亲手斩断这段感情的觉悟，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才能在日后真正做到无所顾虑、无坚不摧。

至于盖聂一度冒出过的逃避念头……鬼谷子毫不怀疑，如果他不先安下盖聂的心而是任由他弃战而去，卫庄很可能在这个打击之下，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是。”盖聂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师父的用意，但他听得出师父是为了卫庄好，故也答应得郑重。

离开鬼谷子的房间，盖聂去寻卫庄，并不意外地在鬼谷庄院后的山巅处找到了卫庄的身影。

“小庄，你可是打算回新郑？”

“是。”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未来的道路。”

“算不上，只是先回去了断一些旧事。师哥，你呢？”

“我……还不知道。”盖聂遥望着远处的群山，“天下很大，而我自幼经历简单。不想做井底之蛙，总要先四处走走看看，才能确定去往何处。”

“四处看看？”卫庄微微勾起唇角，“不知师哥是要效仿孔夫子周游列国，还是欲效苏秦佩六国相印呢？”他端详了一下盖聂那张稚嫩的小脸，调侃的意味毫不掩饰。

“哪里就想到那么远……”盖聂从卫庄揶揄的表情里读出了他的戏谑，有些郁闷：长了张娃娃脸又不是他想的，“虽说诸子百家，唯我纵横，但有机会，我还是想拜会一下其他门派的前辈，见识一下各门各派的绝学。”

“……有志气！”卫庄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盖聂：师哥这是……要到诸子百家去踢馆吗？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都没有这种把鬼谷名号发扬光大的觉悟。

不过，看来师哥也确实是与自己一样，走在追求最强之剑的道路上。所以……他更没有迟疑和软弱的理由。

卫庄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脚下的山峦：“你一直喜欢这里。是不是因为，这才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盖聂眉头微蹙：卫庄会错了他的意。于是他反问：“所谓强者，就是必须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吗？”

卫庄想到师父的决定，硬起心肠回怼：“如果不把人都踩在脚下，他又怎会抬头看你，承认你是强者？”

“这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弱肉强食，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罢了。”

——所以，惟有至强者，才有权力决定他者的命运。我……不想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