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一时找不到话说。奇怪,同样是老英雄,李校长脸上是希望,马先生脸上是悲哀。不对,李校长脸上也是悲哀。
李校长的话又在天仁耳边响起:我人也老了,快埋进黄土里了……
天仁开口向马先生讲起李校长的故事来,讲到在山上看见几个藏族汉子在夯土做砖时,马先生打断天仁,问:“天仁,你是不是打算为李校长做点什么?”
“是的,我今天就为李校长捐赠了好几捆书,刚从邮局发走。”
马先生眉头皱起来,表扬天仁道:“做得好,小伙子。不过,你一个人的力量算得了什么?这里是上海,你要学会整合资源,整合大家的力量。明白?我为你介绍一个人。”
“谁?”
马先生诡秘地一笑,说:“我会让她打电话给你。”
天仁埋头喝茶,茉莉花茶的幽香把天仁的思绪带回到过去两个月,心想,幸亏有马先生的帮助,要不然我跟比尔的生意是做不起来的,说:“马先生,比尔又要来上海了。”
“比尔,”马先生打断了天仁的话。天仁知道,自己又要花上半小时来听马先生讲他跟比尔的故事了,端起茶杯来,作洗耳恭听状。马先生说,“浦东大开发的时候,我已经快到离休的年纪了,觉得这是自己所能参与的最后一场战役。我向上级领导请战,上级领导安排我到浦东新区拆迁办,分管棚户区拆迁工作。这是个苦差事,换了好几个人,都弄不好。前几任要么主动要求换工作,要么撤职,因为那些棚户区钉子户的最是难缠。你叫我搬?那好。结果,一家老小全部搬到领导家里来了。”
“钉子户最难缠。”
“我呢成天乐呵呵往那些棚户区跑,张大爷家的泡饭我吃过,李大娘的马桶我倒过。钉子户们不好意思起来,说:马团长,你叫我们搬,我们决不会搬到你家里去。我们宁肯搬到市政府门前人民广场上去。我说:你要搬,先通知我一声,我好为你送棉被去。那儿晚上天儿冷。”
“那人家肯定不好意思去了。”
“回到办公室后,我总是把我的口头禅挂在嘴上,说人民内部矛盾要靠人民币解决。我跟我的同事们一起依照政策,为棚户区搬迁居民制定了一揽子安置和补偿方案,如同我当年打仗时制定作战方案。结果,搬迁工作顺利完成。哈哈哈。”马先生开怀大笑,红光满面。
天仁心里叫苦不迭,马先生的话还没切入正题呢,这还只来个开场白,耐心地等待马先生讲下去。
马先生喝口茶,继续讲,“我向上级交了差,上级又派我参与浦东新区的招商工作。以前,我只在战场上跟日本人和美国人打过交道,他们全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今天,又要跟我的敌人的后代在新的战场上较量:在宴会上,在谈判桌上。在宴会上,我不怕,我有我蒙古族公开的武器——我的酒量和我的歌声。”
“呵呵,你们蒙古族男人个个都会喝酒唱歌。”
“酒杯端起来,一杯干下去,首先就镇住了对方,再把我的蒙古族人嗓子一敞,蒙古族长调一唱,满场子的人喝酒的忘记了喝酒,夹菜的忘记了夹菜,再没不臣服的。可是,在谈判桌上,我就不那么顺利了,那些外商总有那么多的条款和补充条款来为难我。吃了几次败仗后,我让我的手下好好总结一下,把所有客商有可能提出的问题统统罗列出来。有一次,美国远东投资集团总裁带队拜访浦东新区招商局。”
“对,对,我听比尔讲过,比尔就是随着那个考察团带来的高科技机器人制造项目入驻浦东的,来了浦东,他跟马先生您交上了朋友。那位考察团团长对马先生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比尔对你讲过?怎么讲的?讲来听听。”马先生眼睛放出光来。
天仁只好喝口茶,第n次把马先生讲过的话嫁接到比尔的嘴里,又第n次自己转述给马先生核对:“那位美方团长一听,马先生您打过日本人,立马对马先生您肃然起敬,说:什么?你打过日本人?我爸爸也打过,他是飞虎队队员,击落过八架日本零式战机。好,将军,我跟您的生意做定了。”
马先生第n次点头证明天仁讲的是事实,第n次证明道:“对,对,那位美方团长还……”
“还做了个日本零式战机落地‘嘣’的动作。”天仁两手抬起来,做出日本零式战机俯冲落地爆炸状。
“对,对,对,哈哈哈!”
“哈哈哈!”天仁也大笑,笑完了,心想,马先生,让你瘾过够了,我们还是谈点儿正题儿吧。天仁问:“比尔邮件上说,这次他们是来谈增加订单任务的事情的。现在,我们下到吴悠公司的生产任务是每个月1个大柜。听说吴悠公司自己的订单量也很大,我担心他们会不会接”
“哦,”马先生似乎瞌睡起来,揉揉眼睛,“那就叫比尔他们别增加订单了。”
“可是,订单就是钱啊。”
“哦。”马先生似乎真的瞌睡起来。
天仁没法讲下去了,马先生对钱根本不感兴趣,还是换个话题吧。
“马先生,您还记得炳荣公司吧?前几天,我听吴悠公司副总何先生说,吴悠公司吴老板好像正在跟炳荣公司瘦老板谈公司收购的事情,炳荣公司要垮了,吴老板想把炳荣公司收购了。”
“有这事儿?”马先生不瞌睡了,眼睛睁大,忽又眯成一条缝,“有更详细的情报吗?”
天仁陡见马先生眼里一道寒光闪过,吓了一大跳!马先生,你是在假寐?连忙回答:“没有,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马先生起身来回巡游,仿佛一头草原狼依稀闻到羊的膻味儿,要嗅出羊在何方,巡游够了,停住,望着墙上挂着的二级解放勋章,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又仿佛是一个老将军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偶然捕捉到一丝战机时眼里所闪现的光。
马先生背对着天仁,仿佛法官宣判,悠远而冷酷地说道:“在中国,农民企业家的时代结束了,知识经济的时代到来了。年轻人,好好把握机会吧,下嘴一定要狠。”
天仁忽然感到一股寒气自马先生身上朝自己隐隐袭来,心中阵阵发紧。马先生你分明仍然还是一头老狼王。
老狼王突然转头命令:“第一,再打听仔细点儿。第二,比尔来的时候听我安排。明白?”
“明白!”
“好,你走吧。”
“是!”天仁“嗖”地立起来,左手本能地慌里慌张往上一抬。
“应该是右手。对咯,天仁,你该再找个老成持重的帮手。哈哈哈。”老狼王哑然失笑。
天仁出门,奇怪?我怎么会突然向马先生行军礼?我从没当过兵啊。
天仁回到窝里,洗澡,上床,可老睡不着,翻来覆去也参不透老狼王话中的深意。
别想了,明天,给老李打个电话,把老李叫来,老狼王不是叫我找个老成持重的帮手吗?老李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