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望见学校操场边上,竖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和一面神山小学的校旗,两面红旗随风舒卷。
两面红旗下一排破茅屋,仿佛风都吹得倒。茅屋周边,开满鲜花。茅屋后面是浓郁山林,茅屋前面是一块操场。操场四周种满各色鲜花。
一畦一畦鲜花前,插着一块块小木板:格萨儿班,仓央嘉措班,雪莱班,牛顿班,等等。
天仁数了数,有五六个班,心想李校长不是按照一班二班来分他的学生的,有意思。
在鲜圃和操场之间,竖着一排五色经幡。
蓝天下,经幡微微翻卷,向着天堂里的菩萨无声地唱响六字真言。
经幡尽头,也有一株千年核桃树,冠盖若垂天之云,硕果若满天繁星。
花圃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几个孩子,或锄草,或翻土,也不时地挥挥小手赶走来眼前骚扰的蝴蝶。
李校长跟几个孩子打个招呼,回头对天仁解释道:“这是我自己开垦的菜地,种苞谷,种红苕,种番茄。我吃不完,有时也拿到市场上去换几个钱,嘿嘿,送给老乡他们也不要,他们比我的还要多。每天总有几个娃娃来地里替我干活儿,叫他们别干他们也不听,我倒没活儿干了。老子是个地主,儿子也成了个地主;老子靠娃娃们供养,儿子也靠娃娃们供养。你说,气人不气人?”
天仁从李校长说话时的神情看出,李校长一点儿也不气,应承道:“我也想去地里替你李校长干干农活,嘿嘿嘿。”
几个藏族汉子长袖卷在腰间,在坝子边和泥,打夯,哼着藏歌。
天仁好奇,走过去看他们在干什么。
一个藏族汉子笑呵呵地说:“做砖,看那边,已经做了不少啊,呵呵,够大半间教室用的了。”原来,他们是在做建教室用的土砖。
李校长跟来,告诉天仁:“下学期新生要入学,现在的教室不够。原先的教室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是我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当然,周围乡亲没少帮忙。前几天,寨子里乡亲们商量,要为我建一座新学校,这不,大家就动起手来了。”
李校长转身,前去打开一间教室,让天仁跟进。
天仁见教室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板凳。那些桌子板凳,一看就知道是孩子们从各自家里带来的,高高低低,样式各异。有的笨重像八仙桌,有的简陋似火柴盒,还有几条石头板凳。窗户上钉了几根木条,木条上扯一张布帘,可以随手拉开,但显然挡不住风寒。正前方墙面上一块水泥铺底抹得平平整整的地方应该是黑板。
李校长又打开了一间教室,跟头一间差不多,只是前面多了张大方桌,上面堆满书籍,还有成叠作业本。
李校长指指那张大方桌:“本校长的御座。”脸上全无寒窘,似乎还颇为自得。
“你,你,你就坐这儿?”
“这儿怎么坐不得?本校长这就坐给你看看。”李校长坐上去,欣然四顾,像个统御万里疆土的帝王。
“这,这,这孩子们都你教?”
“当然都我教。”
“所有课程?”
“所有课程。孔夫子一人办学遍教六艺,你道他能我不能?笑话。”李校长清清嗓子,一口正宗的伦敦腔,字正腔圆,声若洪钟,开坛授课:
tobe,ornottobeatisthequestion>whether'tisnoblerinthendtosuffer
theslingsandarrowsofoutrageousfortune,
ortotakearagainstaseaoftroubles,
andbyopposingendtheodiesleep;
nore;andbyasleeptosayweend
theheart-acheandthethousandnaturalshocks
thatfleshisheirto,'tisansuation
devoutlytobewish'dtodie,tosleep……
李校长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唬得天仁成了个哑巴,声音被吓丢了,五分钟后才找回来,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你的staff?”天仁被李校长裹带进英语里,脑袋里一团浆糊。
“有两个,家就在下面寨子里。今天星期天不上课,回家干活去了。她们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现在成大人了,死活要来帮我。哎,说起来惭愧啊,我这个校长连工资也从没给她们发过一次。你说,我算个什么校长?”李校长眼圈潮红起来。
“那……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坐坐?我有点儿……口渴。”天仁躲闪着李校长的眼睛。哎,实际上,他不口渴,大股酸酸的东西正从喉咙下面涌上来。
“还是不去吧,家里没收拾,我一个老光棍儿,屋里简直就是个狗窝。”李校长这次窘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教室尽头一间斜搭的草棚瞅瞅,草棚门边斜躺着一头威武藏獒,目光炯炯。
天仁随着李校长的目光一看,天!那就是你李校长的皇宫?皇宫门边那一头威武藏獒可是你李校长的皇宫禁卫军?
李校长从教室里搬出两个凳子,带天仁来到核桃树下坐下。脚边一条小溪,哗哗流淌。小溪从山顶雪峰流下,溪水跟空气分不清界限。溪底鹅卵石忽大忽小,配合着小溪的歌声舞蹈。
禁卫军勇士跑过来,围着天仁,嗅嗅,拱拱,看天仁带来骨头啥的没有?没带?抠门,小气鬼。警卫军勇士失望地跑开。
望着禁卫军勇士跑开的身影,天仁抱歉地笑笑,也许你是去告诉你的嘎姨来了个抠门的客人?抱歉,禁卫军勇士,下次我来一定为你带上点儿好吃的。
不多时,一个藏族老阿妈爬上坡来,手里拎一个袋子。
天仁一看,老阿妈脸上黑黝黝的皱纹表明,如今夕阳已经袭上了她的面颊,但想象得出当老阿妈处于早晨甚至中午的时候,曾经是那样的明艳动人,不是朵金花,也是朵银花,至少也是朵石榴花。而今,太阳就要落山,黑夜即将来临,老阿妈的面颊洒满余霞。
老阿妈看见天仁,笑笑,两排白牙齿格外灿烂。
老阿妈走近李校长,笑骂:“死鬼老头,客人来了,也不倒酥油茶。”老阿妈去李校长背心处捣一拳,然后,径直走进李校长的狗窝。
望着老阿妈背影,天仁心里犯了疑惑:老光棍儿?不会吧?
李校长仿佛接着天仁心里的猜疑坦白道:“她是央宗阿妈,就住在下面寨子里,常常来照顾我。看,又送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