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想,我小时候放马,草原上哪里有炉子温酒?坐到草垛上,掏出瓶子就喝。”
天仁开了上海老酒和天府花生,从橱柜里端出卤排骨,拿来杯子和筷子,为老狼王斟上,也为自己斟上。
两个杯子举起来,同声呼:“干!”
老狼王放下杯子,任天仁斟酒,自言自语:“年轻人,你的到来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受到了触动,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新中国成立前就不说了,新中国成立后我参与了新中国的每一场战役。不破不立,不废不兴。没有牺牲,哪儿来胜利?中国又到了一个山坳前,中国神山的祭坛上又到了献上新一轮牺牲的时候了。”
“马先生,你这不像是在谈历史,更像是在读祭文,或者念咒语。”
“好,我们就谈历史。知道有个中亚古国花剌子模吗?”
“知道,成吉思汗剿灭了它。这酒不热喝也蛮有味儿的,来,我敬你。”
“你自己喝,知道成吉思汗为啥剿灭花剌子模吗?”
“知道,花剌子模算端背信弃义于先,成吉思汗不过是提复仇之师而征讨。成吉思汗就说过:算端不是个君王,而是个强盗。”天仁放下杯子,边剥花生边说。
“花剌子模算端背信弃义于先,成吉思汗不过是提复仇之师而征讨。好一篇讨逆檄文!好!再干!哈哈哈!”老狼王略一停顿,回味,陡然亢奋,眼里放光,仿佛他又成了他的祖先成吉思汗征讨大军中的一员战将,列堂堂之阵,举方方之旗;提正义之师,灭背义之国。丝绸睡袍袖口成了蒙古战袍袖筒,老狼王往嘴上横着一抹,说,“再考考你,知道八思巴文吗?”
“知道。八思巴为成吉思汗创造的蒙古文字,是表音文字,现在已经失传了。”
“知道成吉思汗用八思巴文字来干过什么吗?”
“知道。用来传递军事命令,汉人传令官读出了其发音,却不明白其蒙古语含义,即便汉族传令官在传递军事命令的途中被敌方抓住当了俘虏,也交代不出军事命令的内容。蒙古战将听得懂蒙古语,但读不懂那段八思巴文,蒙古战将都是文盲。这样一来,成吉思汗的军事命令等于从万里之外的中军大帐直接传递到战场上蒙古战将的耳朵里,中间的万里传递征途完全呈密封状态。来,马先生,我敬你。”天仁不明白老狼王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些陈谷子烂麻子他们蒙古人的古代往事。
“连这你也知道?可没几个年轻人知道这些我们蒙古人的骄傲往事啊。哈哈哈!”
“马先生,正所谓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军事命令当然不能让人人都知道。”天仁心头一震,老狼王从来不让我对外人谈起他跟我的关系,今天怎么会突然谈起成吉思汗剿灭花剌子模?谈起八思巴文?莫非老狼王又要展开一场大的军事行动,再一次向我下达不得向外人泄密的封口令?
“年轻人,你说起话来文诌诌的,可做生意是不讲斯文的。生意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既然是战争,当然就有秘密。既然是战争,当然就有人得死,有人得活。喝酒,喝酒,哎呀呀,进攻大上海以来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啦,今天,我姓马的终于找到点儿打歼灭战的感觉了。这还得感谢你,年轻人,是你点燃了一个武士战斗的意志,一个将军征服的欲望。喏,动筷子,尝尝我亲手做的卤排骨。”
天仁啃起卤排骨来,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临战前的恐惧:“马先生,我脑子笨,怎么听不懂你在说啥?”
“听不懂就好,我今天用的就是八思巴文。我以前打仗的时候,总是要想方设法保全敌人的辎重物资。如果把敌人的什么东西都打得稀啪烂了,夺取个烂摊子,我的心里就会觉得不爽,还要对我的部下骂娘:是谁把这门加农炮打烂的?不准给他记功,多好的加农炮啊,打烂了多可惜。当然,也就骂骂罢了,战功还是照样给部下记的。嘿嘿嘿。”
“嘿嘿嘿。”天仁也笑,又觉得老狼王笑得很可爱了。
老狼王又站了起来,又在客厅里巡游开了。
天仁分明又感到一股老狼王在自己身边悄无声息来回巡游的杀气向自己袭来,心头又害怕起来,想走又不敢,作势将酒杯递到茶几上红梅前:来,红梅,你也喝。酒醉脸更红,也好祛风寒。
“瘦梅凋零时,芳魂可是很香的。我今天就要学学黛玉葬花,葬一朵瘦梅。谁说和平年代没仗打,我就是要在和平年代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老狼王忽然停住,转身盯住天仁面前茶几上的梅花,瘦梅的瘦字,咬字尤其狠。
天仁已经预感什么,一听到老狼王嘴里歼灭战三个字,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照见一具尸体,随即内心又一片黑暗。
“夫兵者,诡道也。以奇胜,以正合。”老狼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天仁猛一抬头,啊!老狼王唇边吐着一对獠牙!唬得手中筷子脱手。
“嗯,你想学刘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哈哈哈!”老狼王看出了天仁的怯阵,哈哈大笑。
“不是,马先生的笑声里有威严。”天仁毫无先后逻辑地回答,埋头拾筷子。
怎么?筷子边突现两个绿色光点?间距二指宽。绿色光点飞快移来我手上,啊!
天仁差一点叫出声来,一股寒流自虎口而入,穿透骨髓,霎那间沿前胸后背任督二脉直贯到脚心涌泉,虎口发麻,血液中瞬间被注入一剤毒素。
天仁骨头冰凉,汗毛倒竖,意志被击垮了。
“威严?一笑之威,何至于此?”老狼王再次转身巡游,游到二级解放勋章下,停住,抬头望着勋章,背对天仁,嘴里蹦出六个字,冷,硬,脆,仿佛是狙击手的六发点射。“瘦老板,灭掉他。”
天仁呆坐不动。
“去吧。记住,我今天用的是八思巴文。”老狼王头也不回。
天仁机械地站起来往外走,走了好远,心还是没缓过劲儿来,腿还是没恢复正常步履,脑子里还是没参透老狼王的八思巴文猎杀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