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慕容志远此时黑黑眉毛几乎如刀子一般立了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一路被他冷嘲热讽而无动于衷的慕容轩,此时竟然敢讥讽于他。此次随慕容轩赴北地历练其实是他主动向父亲慕容渊提出的,原因也简单,帝都文院中近年盛行“体察历练”之风,就是通过走出都城到各地宣扬星辰儒家的学术之道。大多官员、勋贵都是安排子弟到各州郡历练,以备未来应试之时于当今朝堂重视的时务策论见解更为精辟。实际上对于只爱丹青的慕容志远来说,外出历练更大的目的则是增加了他在学院中与他人相互炫耀的资本。慕容志远心中暗骂,这一路行来看到慕容轩淡然若定的模样就让他生气,堂堂朝廷刑部官员奉命出行没有随员也就罢了,还要搭乘父亲提供的马车指使自家的护卫,甚至连打尖住宿的开销由我的护卫结算。每每看到慕容轩脸上一副应该应分、风轻云淡的表情时,真忍不住有一种使劲捏捏这张脸皮到底有多厚的冲动。
慕容志远正待组织犀利的语言反唇相讥,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一侧的小路传来。马车旁边的护卫队长周延神色如常,其他几名骑马的护卫纷纷勒住手中的缰绳,目光盯向马蹄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名身形彪悍的黑衫骑士纵马奔到马车跟前,为首的黑衫骑士目光在周延几名护卫的身上扫过,又随意看了看马车顶部那面绣有各色花纹的黑色旗帜,便拱手对着一众护卫说道,“几位兄弟请了,我是徜徉山墨骑刘明,不知兄弟是否有咱徜徉流民的路条?”
护卫首领周延曾经在星辰帝国军中任职,离开军队后一直在慕容渊的商铺负责帝都到各地的商队护卫,对徜徉山内的情况也算是基本熟识。他一眼便从这几名自称墨骑的骑士看到了一种独属于军人的特殊味道。这几名黑衫骑士身材魁梧、目光坚定,对座下战马的操控以及在坐骑上的神态都能看出对方几人与以往遇到过的流民小队大不相同。他转头看了一眼刚将马车车帘放下的慕容叔侄,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精致的铁牌递给为首的黑衫骑士,傲然说道“路条那东西我周延从来没用过,不知这流民令可否替代?”
黑衫骑士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笑,只是眼光略微在铁牌上扫了扫,便将周延递来的铁牌推了回去说道,“老兄客气了,‘徜徉山中令,自由自在行。’持流民令者即徜徉流民上宾,还请兄弟将令牌收回,不瞒老哥慕容三公子一直是小弟崇拜的人物,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三公子家的车队。”
黑衫骑士看到周延有些犹疑的样子,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急忙说道,“老兄大可不必担心,你手中的令牌是常年通行咱徜徉山的流民令,每块流民令上都有暗记,我正是从暗记上看出这正是慕容家三公子的令牌。慕容家族与我徜徉山流民乃是多年朋友,我家大当家的也常说起慕容三公子在北地行商重义不重利,生意童叟无欺,年纪轻轻独闯帝都经营出偌大产业,这些年更是给我们墨骑提供了许多帮助。既然是慕容三公子的车队,我等本应帮忙护送出谷,但因近来山中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们就不打扰老兄了。”
周延听了他的话稍稍放下了戒心,当即拱手一礼,“在下周延,忝为慕容三爷的护卫一职,今日护送三爷家小公子回归霜雪州省亲,谷中路途我还算熟悉,就不劳刘明兄弟了。刘明兄弟与我相识就是缘分,如有闲暇时候到帝都坐坐,我与兄弟把酒言欢。”
黒衫骑士也是拱了拱手,说道“周兄客气了,山水有相逢,来日见。”言罢黑衫骑士转身欲将离去,忽的又反身回来说道“周护卫,徜徉山中小路众多,请周护卫定要一直沿着大路前行。如果此行还会遇到有人查验路引,还请周护卫多担待,近来山中不太平。”话音还未落地,刘明便随着几名黑衫骑士疾驰而去。
“周叔、周叔。”看到黑衫骑士离去,慕容志远急忙掀开了车帘喊道。
“周叔,刚才这些人就是徜徉山中的那群盗匪吧,个个样子凶得很,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善类。什么流民、墨骑,我看这些人就是些打家劫舍的悍匪。刚刚他们竟然敢说和我爹爹熟识,我爹可向来都是安善良民,怎么可能会和这些盗匪扯上关系。”
面对慕容志远连珠炮般的问话,周延的神色不禁一滞,只得慢吞吞地说道,“小公子,我这人是个老粗只负责商队的护卫,在慕容渊公子身边五六年时间,对生意上的事情也弄不清楚,更不晓得渊公子生意上的朋友。一年之间我到北地护送货物倒是有三两次,每次通行徜徉山谷都是持着徜徉令畅通无阻,还真不知道渊公子和徜徉流民认识。”
周延顿了顿说道“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徜徉山中的这些流民。商队过往徜徉山谷一般都需要缴纳通行费用开具路条,山谷内有固定或是流动的流民小队会对商队路条查验。虽说这群流民收取的通行费用价格不低,但是也算是为商队提供了保障,而且流民也会经常在山谷中整修谷内道路、提供茶棚休息,有时候还会给过往的商队赠送些谷内特产,让往来商旅颇有物有所值之感。”
周延说到此处,眼神望向慕容轩有些喏喏地问道“轩公子是刑部的大人,对北地的消息应该比我熟悉。”
少年眉头紧皱,眼神瞟向车厢一侧淡然如玉的慕容轩,想要出口相问,又欲言又止。
慕容轩暗暗发笑,故意干咳了两声,脸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说道“徜徉山中事一般人又岂能知晓,不过我这个小官恰巧在刑部读了几年案卷,对这里面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志远若是求教我倒是愿意给你讲讲其中关键。”
“请教说不上,愿意说就说!真以为我慕容志远不晓得这些贫乡僻壤收取过路银钱的刁民吗?不过麽,还真是耳闻不如眼见,原来我星辰帝国内竟然真有文过饰非的强盗匪患,以百姓流民之名行不法之事。如此看来霜雪州和戎轩州的文武官员还真是些废物,竟容得徜徉山中的这些盗匪盘踞在两州交通要冲。不过也难怪,就连你这位堂堂刑部官员也要靠通行令牌来穿行徜徉山谷,真不知作为主管星辰治安的刑部衙门和城卫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让我辈汗颜。”
慕容志远斜眼瞄向慕容轩没有任何表情,只得哀叹说道,“唉,九叔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我爹他日夜操劳支持这个家是多么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才赚到的银子有一半都要缴纳朝廷税赋,可是走到这里还要给流民银子,真是岂有此理。九叔,就拿咱们这这趟出行来讲,周护卫他们的工钱、马匹的草料钱、一路的吃住钱,还有这辆马车的磨损,可都是我爹一点一滴攒出来的。”
听着少年表面一副孝顺恭敬的表白实则夹枪带棒的嘲讽,尤其是一提到银子的时候那副眉飞色舞的模样,慕容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高瘦的身影,心中暗叹“老人常说人的性格与出生睁眼之时第一眼见到的人有关,莫非这个传言是真的?要么慕容志远装惨的样子怎么和那个家伙那么相像,早知道当年把那小子赶出去就好了。不对、不对,志远还不如那个守财奴,那家伙七八岁的时候就把堂兄堂嫂的家当弄走一成,如今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当年自己远赴帝都之时,那家伙好像去了军营,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袋是怎么想的,他一个通过了乡试的举人竟然屁颠颠去了军卫所应征,难道不怕那些武举人把他打的头破血流麽?或者呃,那家伙一定会把那些一个个武举人忽悠的倾家荡产吧。”
慕容轩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对着慕容志远说道“嗯,你父亲的确不易,这主要也是我这作叔父的没有什么作为,成了家中的负担,也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要时刻考虑家中的琐事。你让我想起了霜雪州的一个小朋友,噢对了,我们到霜雪州以后,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他和你应该有许多共同话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慕容志远的画本写上了肖笑两个字,眼神之中更是流露出笑意。
不看慕容志远一脸迷茫神情,慕容轩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淡淡地说道“不知你是否知道‘徜徉山中人徜徉,徜徉流民意断肠。’这句话。徜徉流民这个称呼其实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出现在星辰史书之中,究其原因不外乎百姓因受灾或是生活没有着落被迫离开家乡来到北地。北地霜雪州地域广阔,土地和气候都适合农作物的生长,是帝国最大的粮仓,更是星辰帝国的安全屏障。而与之相邻的戎轩州是星辰帝国的交通运输枢纽联通星辰东西中三大版图和海上的各个藩属国,因此地处霜雪州和戎轩州的徜徉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来自星辰各地和藩属国流民的天堂。那个时候的流民不过是一群因各地天灾聚集在一起的穷苦百姓罢了,徜徉山间到处都是开垦的荒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部分流民不满朝廷发放的救济又不愿自食其力,就凭借徜徉山谷的地理优势把目光聚焦到往来北地两州的商旅身上,便有了徜徉山谷中打家劫舍的盗匪。为此朝堂大怒,调集霜雪州和戎轩州重兵对徜徉山中劫掠商陆的盗匪进行数次清剿,据说当时血流成河、斩杀了数万人,一时之间山中已无余匪,甚至连所谓的流民也踪迹皆无。”
说到此处,慕容轩看了看极为专注地听着自己讲话的慕容志远和趴在车窗边侧耳倾听的周延,啜了一口茶水,斟酌半晌才继续说道“至于现在的徜徉山流民,主要是二十年前才突然出现的一股数千人的势力,自称是戎轩州东北方那几个藩属国的百姓,因国内遭受洪灾结伴而来,平日大多身着黑衫座下黑马,自诩墨骑名号。你们刚刚看见的应该就属于他们这股势力。与从前的躲避灾祸的流民相比,墨骑入主徜徉山的这些年间,建立城寨、开垦荒地、修缮道路,甚至定期派人到霜雪州、戎轩州互市贸易,俨然一派国中之国的模样。始时星辰朝堂对徜徉山中这股新入驻的势力也是极为关注,霜雪、戎轩两州纷纷上书朝堂星辰阁请求派兵绞杀其在萌芽之中,但上代星皇却言‘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星辰光芒普照万民,既有藩国流民聚集从无违背星辰法典之事,只应安抚。如各地再有灾祸,亦可迁往。’大概十几年前,星辰南方两州遭遇天灾,南蛮部族又趁机袭扰边陲,星辰阁便依照星皇的命令将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用海船转运到徜徉山定居,值此徜徉山中又有了徜徉流民,本朝星皇还为其手书‘徜徉流民’四字牌匾,如此墨骑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徜徉山流民的首领。这也就是徜徉流民的由来。”
说到这里慕容轩不再言语,脑海中浮现的是一直让他犹疑不定的刑部数百本关于徜徉山流民的卷宗。从卷宗上看,数万难民初到徜徉山定居时基本能够在墨骑的安置下自给自足,可依旧有人偷摸做些打劫商旅的无本买卖,不过随着这些犯案盗匪被墨骑中人抓到直接扔到霜雪、戎轩两州的城卫衙门口,就很快变成结案的卷宗封存在刑部之中。
但是以墨骑为首的徜徉山流民控制住山中大小道路、设卡收钱的行为却从未在任何卷宗公文上面有所体现,这又是为何?结合墨骑定期派人到霜雪、戎轩两州贸易的这条信息,有可能是霜雪、戎轩两州官员军方以及卫所对星辰朝堂有所隐瞒,但这个可能性直接就被慕容轩抛到脑后,任何人都不可能将情况隐瞒十余年的时间,而且徜徉山谷的地理位置又是如此重要,朝堂的那些大佬和星皇是不可能不给予重视的。
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从星皇到朝堂再到州郡对此事是一种默许的态度,可是如果是默许的话,自己又为何而来?怀中的公文清楚地写着探访近期徜徉山谷出现的抢劫之事,可各位部堂大人为何指派自己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来呢,或许真的有什么隐秘?等等,刚才墨骑的小头领说近期谷中不太平,他们也急急的在山中巡视,莫非是又出现了多年以前流民内部自行劫掠的事情么?也不对,墨骑对山中各支流民的约束密极强,山谷各处都设立这固定或者流动的巡逻,又怎能连续出现抢劫?慕容轩揉了揉有些皮肤发紧的额头,心中的所思所想又不能与他人提及,只得闭上眼睛小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