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珏用扇柄敲了敲掌心:你与其琢磨一个疯子的目的,不如查看下右玉城还有没有她留下的钉子。
叶长友点头:回去就查。
死士亲口说自己是皇后派来的?封三宝琢磨着,别是临死之前反咬一口吧?
王赫白眼:你别把他人都想得那么有智商行不行
他身上有皇家的死士烙印。叶长友面色慎重,虽然用药水涂过,但消除的并不完全。若不是翻了我爹留下的手札,我也没往那方面想。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去质疑掌握所有人生死的当权者,知道他是皇家死士后,我就知道不能让他活下去了,否则
接下来的话大家都明白,死士失踪有可能是个人行为,但若将他放虎归山,死的就要换成叶长友了。
突然断了联系,一定会有人来右玉城筛查的。
我就等着他们来查呢。叶长友的声音平滑如丝,却显得格外危险,他们不来,如何揪出这些钉子的狐狸尾巴?皇帝往右玉城插钉子我毫无怨言,但此事由皇后来做就说不过去了就算他们不来,等右玉城安稳点,我也打算上京面圣讨个说法。
别急着来。王赫摆了摆手,最好是等我篡权夺位了再来面圣,要不你来一趟还得自己掏路费。
少年说这话时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他看着叶长友有些愕然的面孔笑得极为畅快。他比这个青年更加清楚皇宫中那些精致阴谋险恶骗局,因此当知道封琪还没放弃对自己下手时反而松了口气,高悬多年的利剑终于落下,也是到了图穷匕见要近身肉搏的时候。
他知道那个王座或者成为王的路上总会有血腥铺陈,想要成为君王总得努力完成自己的责任。他不能老指望叶长友,因为他希望自己登顶的时候回头看,身后关心自己的人还在那里。
比起担心我的事,把边关守住才是真的。王赫恶劣地一指闻人珏,不用给他留面子,等再冷点秦村就彻底揭不开锅了,到时候可以直接跨过塘子山,突击叁合口!
你是认真的吗?闻人珏苦笑,秦村可还有你亲手开垦的地呢。
那是颐国的地。王赫还想不依不饶,却见闻人珏正了神色。
废话就不说了。叶城主,我需与你说清楚,我在夔国就是一闲散皇子,仗着大哥偏爱,现在还能在外蹦跶,我希望能找出一个办法来解决两国世代的边境摩擦、不让百姓再为战乱所苦。但是我父皇与大哥对颐国的看法是不一样的,若有朝一日,颐夔两国真的开战,你不用顾虑我的薄面。
你在我这有什么面子吗?
王赫笑得差点滚到地上。
叶长友见闻人珏脸上一片淡然,也不好再插科打诨,所以你相助王赫,是真的希望他能称帝?
对。
为什么?叶长友不解,那位也并没有做的多么糟糕。
元庆帝是枭雄。但我希望颐国能换一个不那么嗜杀的人来掌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行恶却不以为恶,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叶长友无法揣摩闻人珏此刻的表情ashash那是一种怎样冷然的笑。
颐国比夔国富庶,遭逢天灾却依然路有饿殍,百姓易子而食。宫中膏脂,民间饥寒。因一点小事而灭人满门这种事,元庆帝做的也不少了ashash我说的不是三宝家。闻人珏扇子搭在王赫肩上,示意他别说话,元庆帝与我初见时,为验证我真是神医,曾设题考我ashash他让人抬了个面色油润红光满面的人送到屋内,让我诊治他得了何病ashash我见他面色极佳,本以为元庆帝是在与我逗乐,多亏我的护卫于暗处传话于我,说此人活不长了ashash你可知为何?
叶长友没有说话。
若不是护卫在屋外看了全部,我也不能相信ashash原来元庆帝要此人吃饱喝足后自高处跳下,生生将胃摔破了,才抬至我面前。就想看我是否能诊出来。闻人珏的每个字都淋满了锋利冷酷的华光,像流动的水遇到尖锐的刀,被分开,尔后又合拢,当权者理应为民谋利,不应为测我真假而草菅人命。从那时起,我就觉得ashash这颐国的皇帝,换个人当,也未尝不可。
这天地间芸芸众生所艳慕的宏图霸业,很少有人能摆脱对它的渴望与追求,但人们往往在历尽磨难如愿以偿后,忘记了最初追逐它的原因。自己一直坚持和据理力争的,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还是百姓安康的清平世道?
闻人珏于那之后无比清晰而坚定地看清了心中真实所愿,抛弃所有优柔寡断,答应了京中老者所请,前来右玉城接应王赫,护送他走上一条血肉模糊的隘道,迈向最终的选择。
马车深色的车帘被流动的风吹动着飘舞,在叶长友僵冷的表情后面形成唯一的动态点缀。
闻人珏的话与地面上被扭曲搅动的阴影,在此时形成一种诡异,让他从里到外慢慢冷却下来。
你是认真的叶长友看向王赫,少年茶色的瞳孔在这样渐渐冷却的空气中无声无息地陷入暗色的深渊。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如现在暧昧不明的光阴,但你想过若失败了,王赫会如何吗?
你怕他受委屈?闻人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千树琼花般冰冷虚静,点破一纸夙愿,叶大公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委屈?都是为了想得到的东西而付出的代价ashash更何况,你问问他自己,是否愿意付这个代价?
我愿意的。王赫的声音轻且冷,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习惯了王赫平日里的嬉笑怒骂,叶长友仿佛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他的任重而道远,他抬头看向深湛的青天,不再留客:既如此,你们就尽快启程吧。元庆帝的旨意很快便会传到边关,而皇后若要致二尺于死地,这一路上也不会太平。
是啊,我们在与整个国家为敌。闻人珏笑着叹气。
我可以多送你们一程。
别了,你与我们保持距离,免得节外生枝。
众人终于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一个个上了马车,秦飞并未露面,闻人珏坐到了车辕上:夔国皇子给颐国太子赶车ashash叶城主该放心了吧?
叶长友多少已经了解闻人珏的碎嘴巴,还没理他,就见王赫自车内探出脸来,看了眼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侍女:红衫你帮我多照看着。
放心吧,她已经放了良籍,在她寻到去处前就让她先在我母亲那边住着,不会有人说什么。
封三宝坐在车厢角落里,想起红衫前几日初听到王赫与她说从此她就是平民了的时候,那姑娘的表情ashash绝不是喜出望外,更像是一种夹杂着深深惶恐的不知所措。相比之下毛依娘听说自己要离开,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欢喜,好话跟不要钱似地往外蹦,还拍着胸脯保证那块地她一定能守得住ashash说这话时她的手挽在一条壮硕的胳膊上。
同样是女人,这差别也太大了
马车动起来,行出一段路程后,封三宝将车帘掀开走出去,同闻人珏道:我来赶车吧。
你伤还没好,进去歇着。闻人珏赶她进车厢,封三宝正要说什么,忽然望向天空。
刚刚还明朗的天明显阴了,漫空雪霰,如白色的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到地上将化未化时有如一地流玉珠光。
下雪了封三宝伸出手接住一颗雪粒,旱灾过去了吧?
雪粒渐渐变大,雪花蹁跹而至。
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在彳于独行,封三宝站在车板上,仰起头,雪花落到身上,并不寒冷,天地间仿佛能听见窃窃安静的低喃。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
秦飞突然出现在车旁,将闻人珏手中的马鞭接过。王赫撩起车帘钻了出来。
下雪了?他有些犯愁,路要不好走了边关苦寒,比关内的雪下的早很多。
闻人珏望向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谁说我要后悔了?王赫白眼,我是担心路上难行。
比起那个,你不如先担心接下来的路费
路费?
叶长友大概以为我很有钱,送别时居然没给任何资助。我的钱之前全给了张柱石了,现在咱们除了这辆车可真是两袖清风啊。
没钱了?两个小的确认闻人珏不是在开玩笑,不由严肃起来,那等下怎么吃饭?
你们说呢?
封三宝与王赫对视一眼,张开了手:数数咱俩能做的事。
行。
于是封三宝先开始,边数边掰手指头:劫富济贫。一根。
杀人越货。王赫按下一根。
挖坑打猎。封三宝一根。
蒙面卖唱。王赫一根。
仙人跳。封三宝一根。
不如直接抢。王赫一根。
停停停!闻人珏在一旁听的脸都青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你们的脸呢?
饭都要没得吃了,还要脸做什么?
闻人珏竟然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语塞片刻,艰难开口:我觉得,你们很有必要提升一下自尊心了。
雪下得愈发大了,车轮滚滚,风中偶尔飘来一两句清正雅和的对话,马车越行越远,渐渐成为一个黑点,消失于白茫茫的天地间。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