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黑暗至灿烂,再由灿烂回归黑暗。
封三宝仰着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从闻人珏的角度看去,她的表情如冰雪般澄明平静,让人百看不厌。
封三宝虽然容貌精致,但第一眼吸引他人的,却从来不是外表,真正让闻人珏舍不得挪眼的,是少女自身散发出的一股凛冽之气,肃杀寒冷,毫无犹疑和妩媚。
这种气宁折不弯,轻轻一动就是一道寒光,像一把刚打磨完毕的好刀,迅疾而失稳妥,刚锐却少分寸,刃口太利太薄,反倒易折。
你的刀,还是拔不出来吗?
过了几息,封三宝才意识到闻人是在问自己,点了点头。
闻人珏想了想:你说你是因为失去对封族的信仰才无法拔刀的。他斟酌着词句,但若反过来想,也许封族的处刑人,本就不是用来惩戒的呢?也许你的这个天赋,是为了让你去守护什么呢?
封三宝轻轻笑了,她将视线投向闻人珏,清凉的嗓音中仿佛带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我是为了复仇才走到现在的,杀掉封琪和元庆帝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这是不管对手多强大,哪怕需要拼上我的性命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因为我想要守护的,都已经不存在了。
闻人珏怜惜地看着她:你知道刀为什么要有鞘吗?因为刀的真意不在杀,在藏。藏是谦卑,更是强大的自信。他很怕封三宝在还未完全懂得隐忍之前,就将自己的性命丢掉,如果你愿意,我想做你的刀鞘。藏住你的锋芒,护住你的性命。
封三宝有些失神,闻人珏的光彩一直环绕在他周围,透进他的骨髓深处。仿佛只要他承诺了,这世间的一切恩怨情仇,就都可以在这顷刻间宛如烟火,瞬息光灭。
刀鞘?封三宝摸了摸脖子,你想保护我?她本想对此一笑带过,却在闻人珏认真的注视中安静下来,男人的沉默总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若你觉得已经没什么可守护的了,今后我就将自己的命交给你吧。片刻后,闻人珏淡淡说出这句话,封三宝大吃一惊:别开这种玩笑!
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闻人珏难得有不笑的时候,他微拢眉心,三宝,你不信我。既如此,我就将身家性命托付与你。
封三宝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先反驳自己并没有不信他,还是先拒绝这强加过来的信任。
街边二楼的雅室里,一身着紫袍的男人坐在临窗,一双与闻人珏形似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二人,在静静听完身边侍卫以深厚内力凝听而来,转述于他的对话后,不由低笑几声:我这个弟弟,胡搅蛮缠的本事愈发大了你说是不是啊,秦侍卫?
男人单手支在窗边,他身侧三步外围满了侍卫,这些侍卫之后,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独眼瘦削的男人,竟然是闻人珏的贴身侍卫秦飞。
此时他面容铁青,一直不曾摘掉的斗笠也放了下来,双手叉在身前,抿唇不语。直到男人的视线转过来才低下头:您说的是太子殿下。
紫袍男人似乎不在意秦飞的敷衍,淡淡问道:秦侍卫,你是我弟弟的贴身侍卫,怎么不在他身边守着,倒去盯一个不相干的人?
秦飞不语。
男人叹了口气:我弟弟时常胡闹,想起一出是一出,但他此次在外游荡这么久,还只带了你一个贴身侍卫,既如此,你就不该很依着他,否则闹出了事,先倒霉的一定是你。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您弟弟是个什么货色,您看看我头顶上新长出来的发茬就应该知道啊!ashash他之前就是听从闻人珏的命令,在塘子山大火中几进几出地救人,才会被烧成个半秃。
秦飞面容如古井不波,内心却在疯狂腹诽。要不是面前之人是闻人珏的大哥,夔国太子闻人璆,他早就百般申辩了。
但也正因为紫袍男人是闻人璆,他反倒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不知道这个夔国国内掌实权的二把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晋西府中,但以他少得可怜的政治嗅觉也能感觉到,这天,要变了。
只是不知道要变的,是颐国的天还是夔国的天。
白日里,秦飞遵从闻人珏的指令,找到王佛青在晋西府中落脚之处,然后紧紧盯住他。
王佛青落脚之地距此不远,是个独立跨院,在主街上与知府府邸隔了不过四五个院子,他容貌过于耀人,即使还带着个孩子,进出间依然有许多姑娘少妇向他投怀送抱、情意绵绵。
秦飞眼睁睁看着整个白日中王佛青都在好脾气地拒绝那些女子,就如同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一心一意带着孩子度日。
那个孩子被一直裹在斗篷里,不曾露出真容。秦飞隐在跨院外的暗处,看着王佛青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不由暗暗感叹ashash不知是哪个女人三生有幸,得王佛青的青睐,甚至能为他生下孩子。
这个男人生得这般好看,又这般清心寡欲,实在是
秦飞的思绪正要发散开去,头皮忽然一紧,一种危险的直觉浮现,他正要向更暗处闪去,耳边却听到一个声音:秦飞,太子召唤,速来拜见。
太子?秦飞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ashash传音成束的最远距离不过数十丈,他竟然让人摸到了离自己这么近的位置却还未察觉,来者武功深不可测。
视线在周围飞快地梭巡一遍,最终定在不远处的茶楼上。
茶楼二层是雅室,深色柚木的窗棱,织锦的窗帘,窗口立着个紫袍的男人,方正的面盘,挺拔的身形,双眼正定定地看着他,见他望来,抬手勾了勾手指。在他的身边,立满了秦飞的同僚,夔国暗卫。
真的是太子秦飞认出闻人璆的同时冷汗就冒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要去向闻人珏通风报信,但他脚下甫动,就听到周围同一时间响起几道微乎其微的呼吸声ashash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包围了。
秦飞知道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只得最后看了王佛青一眼,与包围他的暗卫一同撤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撤离的瞬间,本在院中逗着孩子的王佛青,突然抬起流丽的凤眼向他这个方向瞥来,似乎能透过层层阻碍看到秦飞一般,唇角挑出讥讽的笑意。
许多日子没见阿珏了,也不见他的书信。我还以为他在忙什么大事,现在看来他也太乐不思蜀了一些。闻人璆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还在夜市中晃荡的闻人珏和封三宝,语气微微发冷,本以为我脚程慢了,怕他已经到了京城。谁知道我在风雪中紧赶慢赶,我这个弟弟倒有闲心哄女孩子开心ashash怕是忘了自己的任务了!
秦飞后脊骨唰地出了一片冷汗,他至今还记得跟随闻人璆去镇压夔国北边部落叛乱时,这位太子的酷厉手段ashash与闻人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风格不同,闻人璆就如同一把随时等待杀人的刀,即使接人待物时并没有杀气,但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会被血溅五步。哪怕现在闻人璆已经许久不曾亲征战场,秦飞依然觉得闻人璆只要立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心头一寒的魄力。
太子殿下不必过于苛求,此时此地遇到令弟,也算是无巧不成书,于计划不仅毫无挂碍,反而有益,何必发怒呢?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随着门扉的开合,一道女声柔和响起,条理分明地劝慰闻人璆。
秦飞听得这声音耳熟,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站在门口,鹅蛋脸,圆润的下颌,细长的眉眼,是扔在人群中就不会被注意的模样,此刻亭亭而立,自有一番气度。
冯夫人?秦飞下意识地还是以此来称呼封玉,你果然没死!
封玉看向秦飞,规规矩矩行了蹲礼:秦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心神电转,秦飞突然意识到这中间有许多事情是闻人珏不知道的,封玉不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简单背景ashash出自颐国皇宫却与夔国太子搭上关系,这样的手段,几乎可以称为通天了!
而封玉与王赫之间,王赫与皇后封琪之间,封琪与封三宝之间,还有那莫名其妙的王佛青无数错综复杂的人员关系,因为闻人璆的异军突起半路介入,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太子殿下,这到底秦飞顾不得尊卑,忍不住问道。
闻人璆看着窗外,天空雷鸣电闪了好久,终于听到了清晰可闻的水滴声,一开始雨下得并不大,似远而近,冷冷的、粘稠的,像刀尖上缓缓滴落的血浆。
他看了片刻,直到主街上闻人珏和封三宝因下雨开始随着众人往回走了,才回过身来,看向惊疑不定的秦飞:你担心什么?阿珏是我的弟弟,我总不会害了他。
秦飞不知该说什么。
也罢,既然你护主心切,就随我走一遭吧。
去哪里?
仙客来,甲字院上房。闻人璆看了秦飞一眼,做弟弟的不愿来看哥哥。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只好去迁就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