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端正了坐姿，跪坐正位，将长过眉眼的刘海拨至一旁，露出光洁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家在我六岁时就遭灾没有了，从那以后就没吃过糖六岁前也没怎么吃过，我爹说甜的东西吃多了，会让人软弱。六岁以后别说糖，就连饭都很少吃饱，又怎么可能胖呢？

我本来也不打算同闻人珏一路去京城的，但是他许了一些我很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就跟着他了ashash前几日说的以身相许什么的，是瞎说的。不过即使我不与他一路，也会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我孤身一人，若只躲在屋中，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封三宝的语气很平和，只是在简单阐述一件事情和逻辑上的必然性，并不想博取什么同情。

但乔巧儿与翠柳久居后院，看多了折子戏，此刻听她说的寥寥几语已是心惊，再仔细看她纤瘦的身影和苍白的面颊，脑中已经补出了一出跌宕起伏惨不堪言的苦情戏。

你这真是你、你别光吃糖。乔巧儿说着，推了一下翠柳，示意她去一旁的食盒里取点心，你尝尝这个梅花糕，取梅花初开时的花瓣，加蜂蜜熬制作馅，比糖瓜好吃，甜得很。

封三宝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精巧点心，糕点切成两半，露出淡粉色的内馅，一层一层的起酥皮洁白如雪，散发着阵阵猪油的甜香。

她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一片深邃暗潭，全不似少女。她意识到乔巧儿对自己那莫名的同情，然而她们却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甜。

不是糖，也不是什么糕点。

能化开她无边苦难的，是源自人心善意的那滴水。

她笑了笑，眉宇间拒人千里的冷意褪去，脸颊秀雅的曲线微微柔软：谢谢，我吃不下了。她望着略显尴尬的乔巧儿，将话题引开，你能给我讲讲现在度岁都是什么样的吗？我一个人很久了，不知道现在度岁是不是还要熬夜。

要守岁的呀。乔巧儿打起精神，接过话题讲了起来。她同封三宝讲晋西府里过年的热闹景象，讲宵禁解除的那几晚长街上彻夜的灯火和肆意奔跑的孩童。

讲那烟火一放，孩子们呼拉拉地跑出来，鞋底在街面碰出张扬而轻捷的响，欢快的笑声响彻天际将遮住月色的乌云都震碎。

封三宝静静听着，听她口中描述的年节，对应记忆里族中过年的涟漪。记忆中被阳光晒褪色的衣裳，篝火映照下叮当作响的古老镯子，族人细眉长眼地捉迷藏，她印象中的度岁，热闹非凡嘈杂无比。

悠远而温暖的感觉，从马车窗口随着寒风一层层涌入。封三宝愣怔怔地听着乔巧儿细碎的描述，不想说话。她唯恐自己一个大声的喘息，就会惊破在周身无声流淌的岁月时光。

最好吃的就是朱雀街西头的面皮儿了，回头到了晋西府，我带你去吃啊！乔巧儿一合掌，真心实意地邀请着。

封三宝回神，想了想将马车的窗帘拉开，果然看到闻人珏含笑倾听的侧脸：之前赏钱拿到了吗？给我一些，我想去逛晋西府的市集。

闻人珏笑着将整个钱袋从窗口丢给她：乔大人怎么会赖账，犯人已经提前押回晋西府大牢了。

乔巧儿正要说什么，一晃神看到闻人珏微笑的侧颜，顿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男人的微笑不仅仅是浮于韶秀的肤貌上。他注视封三宝的眼瞳温文隽永、仪采轩豁，潇洒雅逸中，眉宇间英华内蕴。

她微张着唇，觉得自己有些傻气，又挺碍事的。

片刻后乔巧儿咬了咬唇，强行打破这暧昧的气氛，伸手去拉封三宝的手指：说到晋西府的焰火，我保证你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多颜色的！回头我带你去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鬼使神差地又补了句，想必你家遭难后的这几年，都没看过烟火了吧？这话说得又急又快，嗓音拔高，甚至有些破音了。

封三宝愣了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得这么不得体，但转头看到闻人珏还在窗边若隐若现的脸，又有些明悟。

她将手抽回来，笑了笑：还是看过的。

乔巧儿有些不信：真的？在哪儿？看过什么？

封三宝垂了下眼，抿着唇抬头：每年一个人过年的时候，也点不起灯烛，就在黑暗中静听，一开始听不到鞭炮或者别家守岁聊天的声音，但等的久了，就能听见他们在厨房做饭的声响。什么时候声响大起来，人声鼎沸了，我就知道他们在外面过节了。

闻人珏的呼吸忽然重起来ashash他是知道封三宝被关在地窖中，于黑暗里度过七年的事情的，因此也格外能体会封三宝现在描述的到底是什么情形。

每到这时候，他们在外面过节，我就在屋里给自己放个烟花。封三宝的笑容毫不阴晦，甚至带着点洒脱。她举起右手，将乔巧儿和翠柳的视线都吸引过来，甚至连闻人珏和王赫都自车厢外张望，她慢慢将手举高，举过头顶，突然张开五指。

你看，我给自己放了个烟花，就在眼前。

闻人珏瞬间心疼得呼吸都哽住了。他看着封三宝在昏暗的车厢内熠熠生辉的双眼，视线缓缓看向另一边车窗外欲言又止的王赫，以及车厢内失语到不知该说什么的乔巧儿和翠柳。

在表现得这样豁达的姑娘面前，任何小性儿和少女心机，都显得苍白孱弱，毫无意义。

封三宝似乎比任何人更早明白这些，明白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皆为次等，痴嗔娇怨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她比任何同龄人都更明白疼痛的意义。

疼痛使人不再犯错，不再为不相关的事情浪费精力。幼年濒死的经历，让她更珍惜经历的一切，无论好坏。

闻人珏深吸口气，只觉得胸中憋得生疼。他看着封三宝没什么所谓的笑脸，语气轻缓地同满脸不可置信的乔巧儿主仆说着那些旁人听起来几乎不可思议的故事，言谈间甚至还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得意与狡黠，心疼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