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璆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很敏锐。贺申,其实就是封花。
什么?不止封三宝吃惊,所有见过贺申的人,都无法将堂堂帝师与阉人太监联系起来。
更何况贺申并不是封琪身边一普通的应答太监,而是身怀绝世武功的太监大总管。
贺申与封花,是一体两面,否则封琪入宫后怎么能那么快立稳脚跟?元庆帝的后宫中仆役众多、管理混乱,也许确实曾有一个小太监叫贺申,或是花匠,或是扫洒。这个小太监入宫没多久就因为什么缘故意外去世,或者被封花算计着消失,之后封花才能一步步将贺申这个人物做成太监大总管。
这不可能。封三宝断然否认,帝师的身份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怎么可能长时间跟在封琪身边扮演太监总管?
这正是封氏一族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闻人璆撑住下颚,把目光稍稍往后倾斜,元庆帝强召封氏族人入宫做帝师,不过是为了要个人质,但封花ashash应该说所有的封族人都有这种特性ashash他们太清楚自己想要是什么了。也太清楚对于自己而言最有价值的是什么。他知道元庆帝极为忌讳朝臣结党营私,就在极短的时间内笼络了朝中文臣。封花此人才高八斗,谈吐雅致犀利,轻易便可左右言论风向,正是元庆帝最讨厌的那种人。所以元庆帝忍了他几年后,如封花所愿地对他下手了。元庆帝本想给他扣上妄议朝政的帽子,却被他反将了一军ashash为自证清白,劝谏元庆帝莫再刚愎自用,封花撞死在陛阶之下。
闻人璆在封三宝惊愕的视线中笑叹: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的,但从此帝师封花消失了,小太监贺申慢慢变成太监大总管并与我们接洽商议却是真的。这种对自己都能下得了手的狠绝和冷清,确实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时势造英雄,英雄却不一定造得了时势。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封花这样的实力与地位。而要成大业者,自有其过人之处。
所以,他在折断我手脚的时候,已经知道我是封氏族人,却并未手软。封三宝看向一旁微张着嘴听傻了的封玉,我之前找上你后,你与他汇报过吧?
我我与长老一直文字汇报,未曾见过
闻人璆现在说的,有许多是封玉也不知道的,她只是整个计划最外层的执行者。此刻骤观全局,又听到封三宝的质问,不由心乱如麻。
封玉一想到自己敬重的长老竟然是个阉人,而自己带着王赫逃出京城时又是被长老刺伤,不由浑身发冷,右腹的陈年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封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其为意外。谨防节外生枝,计划不变这几个字的,封玉实在无法揣摩。那时,长老竟已经随着封琪住进了右玉城的城主府里。
是不是自从封玉将王赫带走后,封花对外就以死示人了?闻人珏忽然开口,他并不知道贺申在宫门处刺伤封玉的事情,但记得封三宝曾与他说过,封花入宫后没几年就音讯全无。那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但如今看来,封花是为了封族的计划改头换面,潜伏在颐国宫中。
不错。封琪杀子这件事闹得有点大,也就元庆帝那个糊涂蛋对后院起火毫不在意,轻易便信了封琪所说是皇后指示宫人夺走其子的指控,将皇后打入冷宫。宫中侍卫搜寻搜到宫门处,见到地上有从恭桶中流出的血迹粪便,纷纷暗自猜测是皇后将人杀了后塞入恭桶运出城去。因为此事属于宫廷丑闻,场面又被封花所扮的贺申弄得实在太过恶心,因此他们并没有再出城去追,而是回宫禀报,称封琪的孩子已被皇后剁成肉块混在恭桶中送出城外,冲入河中,实在无法找到了。
皇后经此一事,直接被元庆帝一根白绫于冷宫里送上了路。封琪表现得悲痛欲绝,元庆帝为安抚她,立她为后。谁曾想,她做了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元庆帝,封族居所隐刃谷的秘地内,有能颠覆颐国政权的天大秘密。
封三宝猛地握紧了手。
封花等长老一直在等待族中的大劫到底何时会来,封琪倒是替他们推波助澜了一把。这女人疯起来不光自己不要命,她恨不得所有相熟的人都为她陪葬。那时她一心认定王赫是被王佛青带走,与封云霓一起回谷团聚了。却不知那时封云霓随王佛青去了南疆,王赫也被族中送到了北境。
封琪不甘心自己在后宫中过这种望不见头的日子,她一想到王佛青与封云霓相亲相爱的场景,妒忌之火就要将她焚烧殆尽。于是她撺掇元庆帝,对隐刃谷出兵,查清到底隐刃谷中有何秘密。
封三宝屏住呼吸,有些听不下去了。
元庆帝在上虽荒诞,但于政务还算一把好手。他派了无数密探前往隐刃谷周边查访,终于让他得到消息ashash封族确实在私造铁器输送夔国,且周边百姓都在传言封氏一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珠宝。元庆帝本就对封氏一族颇为忌惮,如今有了借口,自然不肯放过,于是颐国在宣布王赫死亡一年之后,由元庆帝率兵,亲临隐刃谷,对封氏一族赶尽杀绝、逼迫他们交代谷中隐秘究竟在何处之后的事情,三宝姑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了。
封三宝的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但思路仍然清晰:这说不过去,封琪为什么会知道封族有秘地,她从哪儿听说的?
封花装作无意透露给她的,她却以为是自己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引以为宝呢。闻人璆讥讽的笑声,听在封三宝耳朵里,如同冰雪天又喝了刚打上来的井水般寒冷。
所以封族的计划是让元庆帝将自己族群灭门,打消他的疑虑,从而将王赫这个封族的后代托上去做颐国的皇帝?
废而复立真的是废而复立。
封三宝眼睛干涸而明亮,牙齿深刻地嵌进下嘴唇,她恨得想将自己布满血丝的苍白眼球挖出来ashash
早就想到了不是吗?可是我们呢?我们这些被牺牲的人究竟算什么?我这个号称被寄予厚望的处刑人又算什么?
我长久以来默默忍受的苦痛、羞辱和悲恨,此刻看来,就是一个引人发笑的笑话。
我就像个本该死去却不甘就死的亡灵,从地狱又重新爬回了人间
三宝!封三宝浑身散发的杀气几乎要将周围人都刺伤,闻人珏意识到她的状态不对,喊了一声。
封三宝浑身一个激灵,意识回笼,强压下内心蓬勃不断的杀意ashash她已经不知道那杀意究竟是对谁而生了ashash问道:王佛青与你们合作,也是封族穿针引线?
正是。封氏一族真的在下很大一盘棋,不止你们,就连夔国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封族举全族之力孤注一掷,甘愿冒着被灭族的风险也要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这种魄力和心态,我身为夔国太子,自叹不如。
封三宝冷笑:接下来,这盘棋是不是已经要尾盘收官了?
如今各个棋子都已就位,元庆帝的政权被颠覆可以说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止不了了。
是吗?封三宝并不信邪,若我偏要阻拦呢?
闻人璆看着少女的眼神甚至有些怜悯:你要阻拦什么呢?阻拦与你一路同甘共苦的王赫前往京城登基?还是阻拦我弟阿珏前往京城去为元庆帝送最后一次药?
封三宝咬牙不语,但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在掴闻人璆的耳光。
夔国太子垂下视线笑得好似得逞一般:封氏一族的最终目的是让王赫成为颐国皇帝,他们认为他流着封族的血,不会对自己母族下手。而王赫进京后究竟能不能顺利登基,还得仰赖元庆帝对阿珏的信任。
封三宝看向面色难堪的闻人珏:这些事情,你之前知道吗?
闻人珏正要解释什么,被闻人璆打断了:封花将神医的名号传得沸沸扬扬,元庆帝亲身体会过秘药的神奇,自然要见一见神医。封氏一族将这个人选的决定权拱手让给夔国是为了表示诚意。我们经过再三斟酌,才定下阿珏这个人选。一是因为我弟弟样貌俊逸,符合元庆帝的喜好。二是他既然总想让两国之间和平解决世仇,就该出份力量,也省的他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我们将这个提议与阿珏说的时候,他欣然同意,大概是觉得这样做很有趣,扮演神医扮得尽心尽力,加上他提供给元庆帝的药确实能让这位皇帝彻夜鏖战。因此闻人璆耸耸肩,口气是幸灾乐祸的,可惜所有短时见效的药都是虎狼之药,待元庆帝彻底被掏空了肾精,就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了。
宫中的御医就看着元庆帝这么吃下去?
元庆帝性情霸道多疑,只相信自己所见所想,再加上封花在宫中经营多年,若还不能封住御医的口,他也就白在宫中忍辱以贺申这个太监的身份生活多年了。
闻人璆的语气归于平静,催眠般感性的声音,仿佛在劝诱封三宝放弃她不被祝福的生命。
所以你看,无论是你的哪位,都必须要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才能善始善终,将计划最终达成。而这个计划本就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若你非要从中作梗,又与那因爱生恨的封琪又有什么不同呢?
闻人璆的声音,像温柔缠绕在长架上的藤,不知不觉间便将人缠紧、绞杀。他的口型反复开合。
我们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母族,为了让它能自危机中东山再起,再次昌盛。夔国之所以愿意与封族合作,不过是为了百姓能够不再因为贫穷而流离失所,能在这种年节时刻过个安稳富庶的年。我们已与封族达成协议,待王小郎登基后,两国重新划分边境,封族的隐刃谷及其周围的部分平原归入夔国,让夔国的土地不再只有贫瘠的山地。
闻人璆将一切事情都讲完了,封三宝终于懂得了那句日光之下,再无新事的道理。
这世间的一切纷争罹难,都脱不开、需求和生存。
王赫要靠闻人珏才能真正当上皇帝,叶长友要靠王赫称帝才能安心养伤、真正继承右玉城。王佛青也要等王赫成为了皇帝,才能洗去擅离职守的罪名,成为暗中的太上皇。
而闻人珏那海清河晏岁和时丰的愿望,也只有等王赫登基之后,才有可能实现。
多么完美的勾稽关系。
封三宝不长的人生中还从未见过这样多赢的局面,她似乎无话可说。只是在这其中,她该如何自处?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目标和动力,仿佛在今晚全部消散殆尽了。
她甚至恍惚觉得,自己的存在真的是可有可无。或者说ashash本来就不该存在吧。
血液在封三宝的胸腔里澎湃着,难言的郁气充斥胸口。她,和那些死去的人,在这整个计划里,是比弃子都不如的、数字一般的可怜虫。只剩秘地中摆得密密麻麻的层层牌位上,还刻有他们的名字。
既然如此,就让我也这个机关算尽的谋划里,留下一笔重彩吧。封三宝很少用这样刻薄的语气说话,不用闻人珏再去冒险哄骗元庆帝了ashash万一他应答间没掌控好分寸,元庆帝生疑,闻人珏也不好脱身。王赫既然是封族的人,那这最后一步,就不劳驾外人动手。
说罢不待屋内其他人做何反应,大步向外走去。
闻人珏跟着站起来,想拉住她,却悲哀地发现,但凡封三宝不想让人碰到时,他就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
封三宝脚下步伐玄妙,夔国暗卫一时不查,竟被她直接晃到了门边。
闻人璆在她身后扬声问道:三宝姑娘,这么深的夜,又下着雨,欲往何处去啊?
封三宝将房门拉开,背对着他:让掌柜的给我另开间房睡觉!说罢甩手下楼。
屋门大敞着,夜雨已经停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冷澈而洁净的空气涌入室内,让所有人的脑子为之一清。
闻人璆收回视线,看着被流通的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炭火,笑道:也罢,我的故事都讲完了时辰已经不早,各位都回房歇息吧ashash明日天亮之后,该做什么,我想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决定了。
最先离席的是王佛青,他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王芙经过闻人珏面前时,停了下来:明日我送您进京。
闻人珏苦笑一声:王将军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将我都骗过了ashash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王佛青不置可否,向闻人璆点了下头,离开了。
王赫是被叶长友拉着离开的,一路浑浑噩噩仿佛失了魂般ashash他即将实现自己的目标了,却并不以他期望的方式。
封玉见闻人璆面显疲色,哪怕心中还有疑惑,也还是极有眼色地告退了,追着王赫而去。
闻人璆在目送他们一一离开后,摆摆手示意暗卫都退下,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与闻人珏二人。
寂静与寒冷一样在屋内蔓延,片刻后闻人珏先扛不住这气氛与温度,抹了把脸: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人璆反问道:怎么做?
这种闻人珏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他知识觉得这整件事被封族策划得异常冷血,没有一点人性,封族的计划实在太过无情,视人命如草芥者,懂得什么叫苍生何辜?杀人如麻,却妄想将自己后代送上高位他们这样做,一定会遭报应的。而大哥你这样做,无异于与虎谋皮、火中取栗啊。
你就是心太软了,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闻人珏无法揣摩自家大哥此刻的表情ashash那是怎样一种蔑视又冷然的笑。
我早就说过,无论以什么手段去斗争,胜利都是唯一目的。你别同我说什么报应ashash我只知道在原则问题上,杀人与被杀二选一,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闻人珏不语。
夔国太子的语气放缓,却愈发步步紧逼:你说不希望百姓流血,我做到了。你说不希望百姓在农闲时挨饿受冻,我也做到了ashash多亏了封族帮忙,现在夔国边境的百姓已经住进右玉城,与颐国人比邻而居、相安无事,我从没见过他们这么高兴ashash自己国民的百姓总算过上片瓦遮头的日子,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阿珏ashash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闻人璆忽然提高话音,想对闻人珏当头棒喝,叫他莫要在纠结与己无关的事情。
然而闻人珏从小时起就与身边的人有所不同,不同在他还会为这世间的不平事而动容。
庙堂民间有很多经历人情冷暖后大彻大悟或执迷不悟的人,闻人珏也算看惯世态炎凉、生老病死,但却不属于这两者其一,就因为他还会动容。
他从不轻言放弃,也不妄意执着。
他如清风、如暖玉,如炎炎夏日开在骄阳下的芙蕖千朵,自有他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