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唇枪舌剑(1 / 2)

诛碧 伊陌 5095 字 2021-06-19

世事毫无逻辑可言。转眼之间柔美的月晕变成冰冷的刀光,渊冰素雪皆是恨海情天。

闻人珏赶到隐刃谷时终究晚了一日。

一路上他筹谋了很多种救人的方法,也预想了许多交战的情形,而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其中一种ashash封三宝与闻人璆拼了个鱼死网破,他为救封三宝而谋划的种种计策都派不上用场。

他在雪中静默地站着,与眼前那漫天血海冥花遥遥相对。

洁白的雪原早已被脚步和血迹破坏得泥泞不堪,热血化开坚冰,随即又被寒流冻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形状。一道一道的深痕和飞溅的血迹,残尸与马腿,无不彰显着战局的惨烈。

闻人珏踉跄滚下马,多日来骑马疾行让他双腿早已僵硬,他原地走了几步,待血脉活络了,这才向一个方向撞撞跌跌地跑去ashash他看到那里的雪地上,插着半把黑红色的长刀,只剩刀刃,不见刀柄。

待奔至近前,闻人珏才看清长刀表面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竟微微散发着热气,刀面并不光滑,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在汩汩流血,伤口有如脉搏一样微微鼓动着,好似活物。

他伸手轻轻碰了下,残刃轰然倒地,仿佛一个早已重伤行将就死之人,咬着内心最后一口气站在那里,拼死也不跪着生。

闻人珏心里猛地一抽,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涌,他跪到雪地里,双手插入冰凉的雪层,向下使劲挖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块雪地挖掘,只是冥冥之中,他仿佛知道这雪下面,埋着的是谁。

随着雪层渐渐变浅,封三宝青灰的面容露了出来,她的双眼紧闭着,面容坚毅,眉头紧皱,仿佛并不安稳。她的面上和身上有大块大块的血迹,印染在赭红色的衣服上,不分彼此,闻人珏看不出她哪里受了伤。

三宝他将她从雪地里刨出,少女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半把残刀。冰冷的身体,毫无起伏的胸膛,闻人珏双手冻得毫无知觉,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紧紧地把封三宝的身体抱在怀里,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

雪影骄阳,毫无生气的死地。

闻人珏一直都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的。而此时,这个男人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

古往今来,没有谁能笑到最后。惊心动魄的是非忽然静止,转瞬间繁花便会寂灭。

以往闻人珏总是笑言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其实内心是不以为然的,世事皆为等价交换,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性命死生,在他心里都算不得大事。

然而现在闻人珏绝望地闭上眼睛。过去未来,各有来时去时路,但若想再找一个如封三宝一般合他心意的姑娘,恐怕就太难了

有些人和事,是不可替代的。

闻人珏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将封三宝挖出时,少女的左手手指碰到了倒在雪地中断刃。

有红光隐秘而微弱地在她的右手刀柄和左手刀刃间闪烁着,闪烁的频率与颈间的横刀纹相合,在苍白的肌肤上形成一层流动的红。

封三宝僵冷的身体在闻人珏怀中渐渐回暖,闻人珏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刀刃和刀柄已经由实转虚,即将消失了。

他猛地抬头,惊鸿一瞥,正看到封三宝缓缓睁开了眼,波光潋滟、秋水纵横,点漆墨瞳色泽之丽,仿佛万年冰川都能在这匆促之间消融绝顶。

闻人珏永远忘不了她睁开双眼的情景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

那一瞬间,即使天塌下来,即使要他背弃大哥,即使身陷囹圄挫骨扬灰ashash

也值得了。

你?封三宝并未清醒,她双眼睁开又闭上,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确认眼前的闻人珏不是幻景。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就要埋尸于此了!闻人珏哑着声音低嘶,他此刻抱着封三宝,如捧着已经布满裂纹一碰即碎的昂贵瓷器ashash随着处刑刀回到封三宝体内,适才刀身上的伤口全都映照到少女身上,一时间她面上身上绽开无数裂口,血流很细,显然少女已经没多少血可以流了。

闻人珏小心翼翼却又满心焦怒,你为何总是这般胡来?

我没胡来啊封三宝似是所有心愿已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她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有些惊讶,已经第二天了?

视线从天空收回,见闻人珏还瞪着自己,封三宝将四散的思绪勉强归拢:我炸谷是有目的的,若不将矿脉炸了,王赫就永远是夔国的傀儡,封花也不会尽心尽力帮他,这样下去,颐国就要成夔国的附属国啦哦,你是夔国二皇子,我忘记了。

她被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笑了,见闻人珏看着她皱眉不语,又想了想:对了,我将矿炸了,竟然引起雪崩,动静有点大,把毛依娘引来了,她来了以后闻人璆也来了她声音低下来去,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护不住毛依娘我护不住任何人。我复仇这一行为本就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少女的神情寥落悲伤,我没能杀了闻人璆替毛依娘报仇,太多人护着他了但是,我将他带来的三百轻骑杀了数十人。她说的口气很平淡,丝毫不觉得欢喜,打斗中我们又引发了雪崩,大雪自谷中倾泻而下,我首当其冲被埋了也不知闻人璆和他带来的骑兵跑掉没有。

你想杀他吗?

封三宝视线有些涣散,她望着高远的天空,发了会呆:其实我就是想给自己一个能够直面过去的机会,至于杀不杀闻人璆,我真没想过。可是她看向闻人珏,他杀了毛依娘。

所以呢?闻人珏优美的唇形抿紧,少女在他怀里轻的彷如鸿毛,虚弱得好像谁都能下手了结她的性命。

封三宝眨了眨眼:我又忘了,他是你哥。她微微笑了笑,我若说我想杀他,你会不会先下手以绝后患?她看着闻人珏神色莫辨的面孔,咯咯笑起来,我运气真挺好的,本来一个人对三百骑兵,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可偏偏让我赶上了雪崩,你又来得及时封三宝开怀笑着的样子好像不知愁的孩童,只是笑着笑着,她就被血呛得咳嗽起来。

即使咳嗽也是费力的,封三宝虚弱得连抬手捂住嘴都做不到,只能微微侧过脸,让血顺着从嘴中流出。

闻人珏又气又心疼,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先将陶瓶中最后一点秘药全都喂给她,护住心脉,随即用提前备好的毯子将人裹了,抱着她翻身上了马背。

其他事之后再说,我先送你回颐国京城。

你不杀我吗?封三宝是真的没什么所谓了,她想做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全都做过了。对自己和逝者均有了交代。

她此刻只觉得又累又冷,昏昏欲睡。

真的,你杀了我也没事,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这样你回夔国也有个交代少女低声嘟囔着,没注意到闻人珏脸色都气变了。

他本默不作声地听着封三宝的胡言乱语,尽量策马走得平稳,不敢疾奔,此刻听着她的胡话终于忍不住一把将裹着少女的毯子掀开,低头逼近少女苍白虚弱的脸。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无论你怎么作死我都能接受?什么叫活着已经没意思了?你敢这样胡言乱语,不过是仗着我心悦你!闻人珏清俊的面庞有些扭曲,显然是气狠了,你明知道我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更遑论杀你,为何还要反复试探?你非要在现在这种情形下逼我在你和夔国之间做个选择吗?

人向来擅长伤害与自己亲近的人。因为伤害的能力仅限于那些重视他们的人。除此之外,是破坏,不是伤害。

封三宝那点小心思被闻人珏一举戳破,有些赧然地闭上眼低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闻人珏自己将气捋顺,一手控着缰绳,一手将毯子重新裹好,低声道:三宝,今后就算不是跟我,跟其他人共事也好,我希望你能学会同人商量再行事,不要一意孤行。这样至少会有人接应你,今次若不是我意识到不对赶来,你闻人珏喉咙发紧,说不下去了。

封三宝在毯子里悄悄睁开眼,透过织物的缝隙看着眼前被剪切成一丝一丝明亮的天光,安静片刻后慢慢开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我曾经非常相信你,觉得你懂得多、经历广,有事也愿意同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很静,甚至因伤重还带着气弱和哀婉,闻人珏放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收紧了,可是闻人璆是怎么知道我抽不出处刑长刀的?你至今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一个人身体健康时,是经受得了任何事的。而封三宝此刻气虚身弱,血流不止,性命就如风中飘摇的灯火,随时可能灭掉。因此她的心灵也格外脆弱,几句话都快把自己说哭了。

闻人珏素来笑意融融的脸上现出涩意,他将裹着封三宝的毯子拉紧,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先睡一下吧,其他事情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谈。

封三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果然如此的失望笑意,带着自嘲:好啊。那我睡了。

封三宝沉沉合眼,不过片刻便呼吸沉缓。

因此她不知道,在她昏过去以后,闻人珏为了掩盖隐刃谷外双方交战的痕迹,再次引发雪崩。雪花真是好东西,将一切肮脏罪孽,皆掩埋于洁白之下。

精美的紫檀床围,镶嵌五色珠玉螺钿,烫蜡见光。鹅黄的纱帘交错飘拂,使得躺在床上的人影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挺翘的睫羽像微微颤动的蝶翼,缓缓张开。

醒来的一瞬,封三宝不知今夕何夕,又是身处何地。举目四望,一片朦胧,她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是四周纱帘营造出的梦幻氛围,她费力地抬起手,将纱帘掀开一角。

手指间的触感柔滑温暖,身下的床褥散发着暖意。屋内光线昏暗,封三宝的视线顺着床下摆放的软底鞋慢慢向前看去,朱漆描金绘龙纹的矮几摆在床尾,周围还散乱地堆着几个锦凳,锦凳上罩着嵌金丝的棕色布罩。

浅绿色的织锦帘子隔开房间内外,左侧墙上的窗户支开一线缝隙,丝丝凉意涌入,舒缓了屋内地龙烧得过旺而带来的燥热感。

屋内弥漫着典丽的熏香,混合着浓郁的药气。

费力地撑住床围,封三宝想翻身下床,腿脚曲起的瞬间忽然传来一阵摇铃声,声若琳琅,清脆悦耳。

她一愣,将被子掀开,只见自己左脚踝上系着丝线,连接床尾悬挂的一串六角风铃。

醒了?织锦帘子被掀起,王赫手里拎着绷带、药瓶等处理伤口用的物件入内。

怎么是你?封三宝有些诧异,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闻人珏前去北境将她救回那一刻。

不然呢?你指望进来的是谁?闻人珏?王赫没好气地将手里的东西都丢到床铺上,他早走了。你这一身伤回头自己裹啊,男女有别,我又没办法叫宫人给你包,闻人珏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别人发现你藏在这里了。

王赫说着将窗扇支开得大一些,冷风呼呼灌入,吹散一室昏昏欲睡的暖意。

封三宝从窗户向外看去,夕暮柔和的光泽恹恹而虚迷的地飘落在窗外气魄宏伟的建筑群的每一个角落。木质的复廊、雕漆的朱栏、金黄琉璃瓦顶和青白石底座,还有那绘在影壁上金碧辉煌的彩画,都笼罩著淡淡的光晕。

这是宫里?

嗯。

你说我藏在这里?

是啊。王赫拖过张锦凳坐到封三宝对面,长话短说,我等下还要去书房处理政务。先将事情与你交代清楚了,省的回头你又乱跑。

王赫坐的地方正好被夕光照拂,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孔愈发清瘦,白皙的颊廓秀逸出尘,笼罩在夕光中简直就像会透明般,线条简洁没有一丝一毫的浮华。修长的凤目,斜挑的眼尾锐利如刀,一切被静谧所掩饰的、暗潮汹涌的景象,全部都被王赫埋在眼底,挣腾于心。

封三宝于是洗耳恭听。

闻人珏将你送回来后就回夔国了。临走前交代我,等你醒了,尽快将你送走。寒风拂过,帘影缭乱,王赫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劫车炸谷,坑余三元,与闻人璆交手,最后还引来雪崩卖埋了他一支精锐轻骑ashash可惜让闻人璆跑了ashash夔国必不会放过你,待他们知道你躲在宫中,一定会逼我将你交出来。

闻人璆竟在雪崩中活下来了?封三宝抿着唇微微地笑,病体缱绻,连笑容都不免憔悴孱弱:知道我藏在这里的,只有闻人珏吧?

他临走之前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他说若他能一直保持神志清醒,必不会出卖你。王赫虽然不待见闻人珏,但说话还是要实事求是,你还记得咱们捉迟卫戈时用的冷香酒和松紧软骨散吗?见封三宝点头,王赫道,那两样东西是夔国的宫廷秘物,两样混合服下,就不止是手脚酸软浑身无力,还会被迫吐露真言。闻人珏之前在晋西府时已经被他大哥灌过一遭,所以闻人璆才知道你已经无法抽出处刑刀了。

封三宝抬起头,知道这话肯定是闻人珏要王赫与她说明的:他知道回去会被这样对待,还是要走?

夔国皇帝在你昏迷这些时日有国书传来,要我交还被扣押的二皇子。

被扣押?封三宝挑眉,有些好笑地重复一遍。这般明目张胆撕破面皮地要人,全然不顾两国之间应有的外交辞令。可见夔国接连吃瘪,已然气得狠了。

我接到国书时,正好是闻人珏将你送入宫的那天,他没做休息,与我匆匆交代后,便带着秦飞走了。

我昏迷了多少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你昏迷近十天了,今天是二月十四了。

封三宝掰着手指算了下路程:估计要你将我交出去的国书很快就会来了。

王赫冷哼:他们算什么东西,让我交就交?且看我理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