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国北境塘山山脉被大雪染成一片白色,凝魄雄立,占据天地间最显眼的风姿。晶莹的冰石瘦骨峥嵘、刚强傲持。凛冽的寒风在寂静平原川流不息,整个大地有一种肃穆的空白。
离得近了,才会注意到这大片空白上有一个黑点,那是被各方所关注的封三宝,少女离开京城时的衣衫斗篷早已换下,此时身着赭红色的暗色棉袍,盘膝坐在隐刃谷的入口外,正埋头吸溜吸溜地吃着热汤面,在她的身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谷口的另外一侧,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木屋,显然她已经在此住了段时日。木屋中此时有炊烟升起。
你慢点吃,也不怕烫!泼野的女音从木屋中传出,一个女人没好气地端了一只锅走出来,放到封三宝面前的雪地上,滚烫的锅接触到冰冷的雪地,瞬间呲呲冒起了白气,这什么破地方,连个坐得地儿都没有!我还得蹲着给你做饭!
封三宝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下,她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灰扑扑的衣服裹在女人身上,用一条绿绸腰带扎紧,头上斜插着一朵牡丹花簪,花瓣粉红色的织布已经有些褪色了,一颗痣点在她的嘴下。
是嫁到秦村的毛依娘。
她将手里的碗放下,跳下包裹,去谷口堆着的无数大块乱石里选了块稍微平整的,蹲身运气,将石块一点一点推到毛依娘身边,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石块表面。
坐。
毛依娘差点被她气笑了,一手叉腰一手虚点她:老娘真是吃饱了撑的,家里热炕不睡,跑到这儿来给你做饭ashash你居然就给我块石头坐?那冰凉冰凉的,坐下去屁股都要冻上了!
封三宝刚重新端起面碗,此刻被她这般控诉,抬起头认真想了想,看向身边的黑包袱,犹豫了下还是摇头:这个不能给你坐。
毛依娘被气个倒仰:毛依罕,你瞧瞧你那小气劲儿!
封三宝之前被她在地窖里圈养了七年,早就听她骂骂咧咧听得习惯了,此时见她将已经不再那么烫的锅端起来在石头上来回熨了几趟,才将随身带着的软垫铺了坐上去。
我跟你说毛依娘坐好正想骂封三宝发什么神经把这里给炸了,一抬头看到少女见她坐稳了,又开始低头吃面,不由哽了下,不知该不该生气,好吃不?
嗯。封三宝将碗举起,喝干净最后一口面汤,好吃。热腾腾的食物下肚,整个人总算不是从里冷到外了。
毛依娘笑了,指了指旁边:锅里还有,自己盛。
封三宝摇了摇头:等下再吃ashash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粮食?秦村苦寒,她走之前那里的村民还不能每顿都有大米白面,此次毛依娘却带了一包面粉来给她擀面条,让她有些吃惊。
毛依娘面色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下:嗨,右玉城的。
一种相对无言的静默在两人间升起,片刻后封三宝放下碗,若无其事地另起话题:秦村离这五六十里,你专程来这儿,其他村人没怀疑吗?
大家现在天天吃喝不愁的,间或还能开顿荤,谁还顾得上管别人做什么。毛依娘扯着袖角。就算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妇人,也知道最近这边境形势有点不对ashash过节前村子里突然少了好多男人,几日后他们随着叁合口的余将军回来,拉着浩浩荡荡几车东西来给村民散发,上好的米面粮油,许多村民半辈子都未见过。大家欢喜之余,也有那心细的,在接过粮食的时候问了一句这都是从哪里拉来的。
余三元哈哈一笑,也不隐瞒:咱们去右玉城打了场秋风。
在场众多参与此事的军汉都笑得志得意满,仿佛是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封三宝面色不动地点头:说的也是ashash这么看来,余三元要炸山开路,打通秦村与右玉城之间的高山壁垒,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许吧。毛依娘不置可否:大家这个节过得都挺开心,但十五深夜,隐刃谷这边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带来的雪崩和地底余震传到村子里,多数已经休憩的村民都惊醒了。我家那位是负责村子安全的,循着声音找了许久,才发现是你在这里作妖。
正月十六的白日,毛依娘随夫君一同来到谷外探查,正好看见封三宝站在雪地里,有些呆愣地从山口向里看,谷里不时还轰隆隆地传来巨响ashash是爆炸引起的雪崩。
那会你也真是胆大,还敢站在原地不跑,就不怕周围山上的雪全部塌下来!
嗯,那时候没想到这些。封三宝笑得有点傻气,我也没想到会引起雪崩。
那现在谷里ashash
全埋上了,谁都进不去。
毛依娘并不清楚封三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见她不太愿意谈论这些,也就不强求了,毕竟她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上次跟我男人来,也不方便问。她说话吞吞吐吐的,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人呢?
封三宝知道她指的是闻人珏,也不隐瞒:我把他甩了。
甩了!毛依娘惊得差点从石头上跳起来,双眼瞪得老大,你这为啥?
封三宝抓了抓头,被毛依娘看着居然觉得有些尴尬:他骗人,我觉得很没意思,就自己单干了。
这样啊果然好看的男人就是靠不住。毛依娘砸了咂嘴,觉得有些可惜。但随即又想起之前她肖想闻人珏和秦飞时,封三宝那横眉冷目的模样,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干脆将那些心思放下了,转而道,我也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八年前捡了你这个赔钱货,天天从牙缝里挤口粮给你养着,结果儿子没了。现在又怕你饿死,大老远跑过来给你做饭ashash你感动不感动?
感动。
那ashash你能告诉我那黑包袱里是什么了不?毛依娘上次来就看到封三宝手里抓着那个黑包不松手,问她也不回答。于是愈发好奇,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能。
毛依娘顿时柳眉倒竖:臭丫头!想吃完不认账是不是!
封三宝抬头认真打量她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长胖了?
你才长胖了!毛依娘大怒,哪个女人乐意听到别人说自己身材走形,老娘这是怀孕了ashash你别转移话题,那黑包袱里到底是什么!她非要知道!
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封三宝耳朵忽然一动,她坐在包裹上,包裹放在雪地上,有隐隐的震动从包裹上传来。
她向远处望了一眼,跳下包裹,端起一旁的锅吃起面来,她吃得很急,边吃边说:你既然怀孕了,就更不要看了。
啊?毛依娘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能看?说完见封三宝不理她,忍不住伸手去掐她,你一次吃这么多干嘛,我又不跟你抢ashash小心吃多了肚子疼!
吃完了好打架。封三宝嘴里含着面条,小声说着,躲开毛依娘要掐她的手指,将口里的食物咽下,看着她认真道,毛依娘,谢谢你来看我,做饭给我吃。但是你现在必须要走了,东西你都拿走,不要再来了。
毛依娘面色沉下来:为什么?老娘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不是。封三宝不是很擅长和毛依娘这种女性打交道,她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因为这里马上就要大开杀戒了。
毛依娘刚露出疑惑的神情,脸色就变了ashash她都能感觉到,雪地被整齐划一的马蹄落地践踏得微微颤动,回头往远处望去,黑压压一支轻骑出现在地平线上,奔袭间带起白烟阵阵,直扑隐刃谷。
此时再让毛依娘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封三宝不动声色地将她护于身后,一言不发地戒备起来。
轻骑奔到近前,二三百人的阵势,为首之人面容方正,披挂精良,正是夔国太子闻人璆。
他率兵前来,在距封三宝十余丈的地方停住了,随着他一挥手,马匹停下的步伐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杂音。
当真是训练有素。
封三宝仰头眯着眼看他逆光的脸,笑了笑:竟然是你先来了ashash因为离得近吗?
闻人璆的表情是阴冷的,眸中墨云几重,情绪不是简单的愤怒所能形容。他坐在马上向谷中望去,隐刃谷依然隐藏在层层白雾中,一切都看不真切。
三宝姑娘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还敢留在此地。闻人璆一身黑甲一杆乌枪一匹战马,垂下阴翳的目光,语气平缓,可是在等什么人?
是啊。封三宝笑笑,眼神和神情都很和缓,仿佛看破一切的豁然,我在等花长老。
你劫车炸谷,与封花有关?
有关啊。我要把这个交给他。封三宝拍了拍几乎与她等身高的黑包袱。
那里是什么?
闻人璆问的也是毛依娘一直想知道的,此刻见封三宝打算去解开包袱,忍不住探头去看,被封三宝一巴掌拍回身后缩着了。
是我族中之人的牌位,想请花长老带到京里去好好摆放,让他们不要生前过得不好,死后还被长埋地下无人供奉。封三宝将包袱解开一个角,露出里面漆黑的牌位,日光下折射着乌光。
你既然想为封氏一族正名,想让先人故旧和亲朋的牌位重见天日,得到供奉,为何还要做炸谷之事?封氏族人此时已经登上皇位,今后封氏一族将是帝王外戚,尊享权势。夔国对封氏一族的承诺已经做到,但如今封氏却无法完成对我们的承诺ashash你就不怕我们将王赫小儿拉下皇位?
就是这种态度。封三宝笑了笑,你们自以为高居九天之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任意左右皇权、百姓和所有事。你们想以人之力,比肩神佛你们想得太美了。
少女口中呼出白气,声音冷然讥诮:王赫并没有求着你们将他送上皇位,他从一开始也没打算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得到那个位置。虽然他现在已经称帝,但若之后还要靠你们的施舍才能做一个屈辱的儿皇帝,那他不如不做!我来炸谷,他知道且并不反对,你们就应该知道他的态度了。
封三宝直视闻人璆铁青的脸色,言辞犀利:夔国太子,你位高权重,我不知你自小受的是何种教诲,但封氏一族自我幼年起便一直在告诫我,大人物不是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物,而是愿意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游走在规则之外,这时坚持正道的人才是最后一道防线。
你们能为一己私欲左右天下局势,我便可以为了阻止你们自毁家园!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封三宝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闻人璆冷冷反唇相讥,你这样做不就是为了复仇吗?只是你做的这般可笑,为了报仇却毁掉了自己的东西,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ashash你太幼稚,凭着仇恨一意孤行,却看不清现实的局势!
我毁了的东西,让你心疼了吗?封三宝看着闻人璆紧绷的下颚,微微笑了,如果你们心疼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也许终有一天她会褪去幼稚,自诩理性,如这些成年人一样精明地盘算未来。但她知道,深埋心底的孤勇与血气,从来就不会真正平息。
你不怕死吗!闻人璆终于忍不住咆哮。
怕,但我更怕失去活下来的意义。封三宝眼中有一层透明的神采,想得已十分透彻。
闻人璆说的对,她就是为了复仇,她必须复仇。她曾经攥紧双手想要把握住些什么,但什么都把握不了,她的手就只能变成挥向虚空的强硬的拳头。
复仇于她来说不仅是讨伐。也是一种不愿放弃的紧攥,一种不甘屈服的咬牙。更是直面噩梦的勇气,自我撕裂的决意然后重生。
她渴望重生。
是吗?闻人璆愤怒的神色忽然平静了,他的视线越过封三宝向后看去,花长老,这是你族中私事,便由你来给个说法吧。
封花不知什么时候已潜至封三宝身后,将毛依娘点了哑穴,拎在手中,面色森然而诡异:竖子,还不向太子殿下道歉!
封三宝头都没回,依然冷冷望着闻人璆:被花长老擒在手中的女子,是夔国秦村中军汉的妻子,现已怀了身孕,若惊吓过度,难免一尸两命。她是你们夔国的百姓,你打算眼睁睁看着封族对她动手吗?
说罢她侧过脸,余光瞥向封花,以及他手中惊惶地睁大了眼、双手捂住肚子的毛依娘:那女人曾趁我重伤虚弱,将我圈禁七年,待我如猪狗一般,今日前来不过是发现我在此炸谷,唯恐我会如法炮制,前去炸毁秦村。她来与我说情,求我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长老此刻拿她来要挟我,有些可笑。
封花根本不信封三宝说的话ashash若事实真如她所说,她为何将毛依娘护在身后?
封花冷哼一声,阴森森道:她竟敢如此对待族中处刑人,便让老夫将她脖子扭断,替你出气!
毛依娘顿时吓得眼泪流下来,她瞪大眼看向封三宝,嘴巴一张一合,大概是想哀求,然而封三宝看着他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封花冰冷粗糙的手指已经落到毛依娘的颈项,封三宝冷冷看着,内心已经做了最坏打算ashash一旦封花真如此做了,她要杀的名单上,必会添上一笔!
花长老且慢。闻人璆见封三宝如冰石般不为所动,任由毛依娘无声哭泣哀求,忽然开口阻拦。
秦村是夔国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其中的军汉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若任由他们的眷属无故被害,即使是闻人璆,也怕寒了民心。
还请花长老将此女哑穴解开,让我问她几句。闻人璆刚才来时也已看到毛依娘,那时他一门心思在封三宝身上,没打算理会这个女人,只想着等下三百轻骑踏平谷口后,这女人也不会存活,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封花面容阴晴不定,片刻后将毛依娘丢到地上,随手解开了穴道。
封三宝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下,怕毛依娘动了胎气。
大人救命!救救我的孩子!毛依娘前半生过得并不平顺,她早在诸多经历中磨练出了玲珑心肝和保命的眼力,此刻看出闻人璆是能说得上话的,立时便捂着肚子向他哭嚎起来,显得极为可怜。
闻人璆看了眼她并不显怀的腰身,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名骑兵下马出列,在毛依娘身前铺下一块厚厚的毛皮。
既然有身孕,便跪在毛皮上回话,别冻到肚子。闻人璆居高临下地看着毛依娘,口气还算和颜悦色。
多谢大人!毛依娘胡乱擦了把脸,将膝盖挪到毛皮上。
刚才她说的话,可属实?
我我确实圈禁过她,但只是为了给我儿子找个媳妇
令郎现在何处?
毛依娘面色凄然:死了山贼屠村,都死了
闻人璆皱了下眉:你之前并不住在秦村?
山贼屠村后,将女人都抓到了山寨里,后山寨被烧,我们是被人救出来安置到秦村的。
闻人珏救了她们。封三宝在旁插话,不想让她说出叶长友火烧塘子山山寨的事。
闻人璆向封三宝看去一眼,表情喜怒不明:我阿弟还真是喜欢做这些无用之事。
说罢他转向面色惶然的毛依娘:之后你才在秦村落脚,重又嫁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嫁人后才怀上的,是吗?
是、是的,大人明鉴!毛依娘俯下身去,频频磕头,她至今不知道闻人璆的身份,她只觉得这个男人给人以极大的压力,即使口唇带笑,但笑不入眼,他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刚才我们之间的对话,你听懂了多少?
毛依娘有些茫然地抬起脸,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您在质问那丫头为何要炸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