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将闻人珏给的药为元庆帝灌下后,元庆帝那种不要钱般的呕血终于止住了,他的神智从轻悠放松的空茫中被狠狠拽回,一时间内心生出极大落差,仿佛从天上回到人间。
五感渐渐恢复,他能感到锦被下雪地的湿凉,听到寒风吹过长青乔木的声音,以及随着日头升高而化雪的汩汩水流声,他口中弥漫着微苦的药香,却是从未尝过的味道。
朕他开口的瞬间周围都静了下来,就连王赫也不再理会封琪,与叶长友一起站到了人群外向他看去。
而元庆帝的视线随着神智的清明逐渐锐利,他看向闻人珏,口气是温和的,眼神却很凌厉:神医原来有如此好用的救命之药,怎么从未与朕说过?
因为在下惟愿陛下永远也用不到此药ashash这药与其说是救命之药,不如说它是一剂并不对症的猛药。此药治标不治本,只是强行将您体内的毒素和出血压制住了,却无法真正解去避乱花的花毒。
闻人珏的眼神诚恳而哀戚,只差没明说这药就是强行吊着元庆帝的一口气,用来回光返照的了。
四大臣听了都面色一变,刚升起的喜悦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而元庆帝率先思考的却不是这些,许是真的将死了,他的思维反而格外敏捷。
朕却不知颐国境内有这种奇效的药材存在。他因身体原因于医毒一道皆有涉猎,几乎快成半个专家,倒是昔日曾听人说过,夔国宫中有圣药,能起死人、肉白骨,防虫蛇、御百毒。
闻人珏不动声色地笑笑:陛下见识广博,夔国有没有这种药我不知道,倒是您服下的药中配有耳鼠与焉酸,勉强也可以百毒是御。
元庆帝看着他,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ashash耳鼠和焉酸,都是只见于古书记载的生灵草木,仅生长于人迹罕至的穷山峻岭之间。耳鼠是种动物,相传其状如鼠,兔首麋身,音如獋犬,以其尾飞。而焉酸有着方形的茎干和黄色的花朵,圆形的叶子重叠三层,既可入药、也可为毒。
这两者在颐国这种以平原为主的国家里是找不到的。闻人珏到底从何处得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御医在一旁来回看着两人,不敢说话,只觉得元庆帝与闻人珏之间有暗潮涌动,稍不留神便会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元庆帝狭长的眸子紧盯着闻人珏,仿佛在用凌厉的目光刮他的面皮。
雪地折射日光,闻人珏一双明净的眼睛煞是好看,丝毫不显心虚。他的唇边噙着细微的笑意,饱含着弱冠之年的天骄与风华正茂的潇洒,流水脉脉,英俊多情。
这种感觉真奇怪,越是怀疑他,越是觉得这个人好看,越不愿将对他的怀疑叙诸于口。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元庆帝忽然有点想叹气:闻人珏,朕待你不薄吧。
闻人珏一愣,随即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是自己将毒药给了封琪。然而事已至此,闻人珏并不打算纠正他。
只见夔国二皇子微微躬身,一如元庆帝初见他时的漂亮礼仪。闻人珏也是人,也曾踟蹰犹豫,只是一再的迟疑会让行为失去其原有的意义。因此他抬起视线,泰然自若地与元庆帝对视,目光炯炯。
陛下确实厚待在下,但为何对天下苍生如此刻薄?只为自己的一时畅快,就抄家灭族草菅人命敢问那些因陛下金口玉言而屈死的无辜性命,不曾向陛下喊冤索命吗?
轻描淡写间,一切就被血淋淋地剖开了。干脆而残酷,如锐刀切瓜,青红两色分明,决不含糊。
人是可以为了与自己无干的东西,自愿变得卑微或高贵。
闻人珏!是你干的好事?张太保在一旁听个分明,不由大怒,抬手想招来守在园外的侍卫进来绑人。
然而手还未抬起就被王佛青按住了:太保大人,您这是想替陛下发号施令?
元庆帝的视线随之转向王佛青,这个他曾经欣赏并偏爱的男人,美艳绝伦的芙蓉面上表情不见丝毫焦急惶惑,带着早知如此的淡然,面色甚至还不如四个肱股大臣来得沉重。
他曾经有多欣赏王佛青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如今就有多心惊于他的冷漠。
元庆帝看向围在他身边的这群人ashash一脸凝重的赵丞相与三公、面色青白长跪不起的贺太监、拦下张太保后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的王佛青,笑得坦荡磊落云淡风轻的闻人珏,和至今仍好似置身事外不知形势紧急的王赫与叶长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次中毒似乎与他所欣赏偏爱的两个男人都脱不开关系,而他们又是如何勾连上的他回想着,究竟是谁向他推荐了闻人珏ashash是那个撞死在殿前的帝师封花。
原来,这个局是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布下的吗?
凌厉却畅快的笑声,惊雷般炸响,森森巍巍振聋发聩。
好啊好的很!神医果然是悲天悯人的心肠,仁心仁术!元庆帝眼中腾起的杀气让王佛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帝王回答着闻人珏之前的质问,目光却转向了蹙眉戒备的王佛青,神医恐怕没想过,这世道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只可惜了朕想赐予你的无上荣华与富贵
你不稀罕。
再多的权柄和偏信,都打动不了你们决绝的心!
元庆帝的视野里,王佛青年轻而强壮的身影有些模糊。
体内的毒素并不让他觉得痛苦,但无比清醒地认知到自己错信了两个男人,还是让他这个素来说一不二的帝王感到不适。
元庆帝这样的人,大概就是什么都有了,以为这世间众生生来就是由着他搓扁捏圆予取予求。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的说法不足以形容他的冷血果决,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才是他最好的注脚ashash有些人的生命注定一时绚烂,而在那绚烂划过的地方,便残留当时的灰烬,不堪入目。
元庆帝曾经自信在高压手段之下,无人敢伤他,那种自信乃至自负,终究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他的笑声渐渐低弱下去,面上却浮现出不过如此的神情ashash你们赢了。既如此,便给你们想要的又何妨?
生前功名身后事,元庆帝都并不怎么在意。既然朕的这个位置这么多人都想要,那便上来坐坐看,只有坐过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才知道权利那曼妙的滋味,才知道什么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闻人珏的秘药并不能将元庆帝回光返照的时间维持太久,帝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开始灰败下去,他收敛心神,知道不能再拖了。
赵丞相,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