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元宵吃完后,整个年基本就算过完了。
百姓们重新开始为生活奔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十五傍晚的月亮还挂在天上时,城中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上,早点摊就已经一个一个支了起来。
苏造肉香麻饼热,炒肝茶烂杏茶浓,食物的香气在天还没亮时已经蒸腾浓郁,将一个又一个早起前来赶朝会的臣工们的脚步拖住。
今日大臣们一个赛一个来得早,有来得晚些的,小吃摊旁边连坐的位置都没有,只得转战另一条早食街,另一条街上的吃食更精致,价格自然也更贵。有用小石磨将粳米碾成浆子熬出来的甜浆粥,还有黄花木耳卤的老豆腐,高汤馄饨、豆汁儿焦圈、螺丝转儿和油炸鬼。
大臣们一个个围着早点摊吃得热火朝天却又寂静无声,人老成精,他们眼神乱飘无处安放,彼此心照不宣视线一触及分ashash十日前宫中传出元庆帝薨的消息将他们砸了个晕头转向,然而元庆帝之后由谁继位,这件事却没有传出丝毫消息。有那好事的想入宫去打听个究竟,但无论谁去,都被毫不留情地拦在宫外,说破嘴也不好使ashash唯一几个位高权重、被元庆帝赋予必要时拥有闯宫权利的老臣,如今都在宫里住着呢。
宫外只有礼部官员在年节里天天匆忙奔命,也不知是被下了怎样严厉的封口令,就算相熟好友当街阻拦,对方都是一副你敢问宫中之事我就当街自杀的表情惹得人愈发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
正月初五至今,已经十一天了,宫内到底如何打算,宫外一点脉络都没摸着。这般严防死守小心谨慎,臣工们从未遇到过。再加上这几日有那打更巡夜的,都私下里偷传,说在深夜见到皇宫的角门开了半扇,一具一具往外运着鲜血淋漓的尸体,运尸车走的是荒郊小路,道路不平,颠簸中偶尔还会掉落胳膊或者大腿。那场面太过血腥,以至于没人敢跟到最后,看看他们究竟将尸体丢去哪里。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宫中显然是在大量清洗换血,宫女太监们一茬一茬的都是新面孔,让大臣们心中愈发怵惕起来ashash元庆帝已逝,那么现在到底是谁在如此行事,这般残忍暴虐,颇似元庆帝初登基时的手腕。
最后一口汤水下肚,群臣将手中碗筷放下,眼瞅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个个按着官阶高低自觉排好队,往宫门行去。
正是月明立傍御沟桥,半启拱门将上朝,宫门启匙的时间,就要到了。
宫中正殿早已灯火通明,王赫站在御床前,任由宫人太监在他周身施为。
今日是他在群臣面前第一次露面,礼部来不及新作合身的朝服,将库中存放未用的衣服拿了出来,绛纱的袍子,衬里为红色,袖、襟、裾均缘黑边。纱裙及蔽膝也用了绛色,颈项下垂白罗方心曲领。头戴卷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以玉犀簪导之,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佩绶。
整套行头的色泽与王赫曾经的穿衣喜好几乎相同,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只不过曾经少年偏爱正红,而如今的朝服是深红镶着黑边。
年轻帝王的肤色白得发腻,与朝服颜色形成鲜明对比,衬得王赫眉眼间的艳色愈发鲜泽,简直好看到造孽。
替他上大衣服的宫女是新调上来的,规矩生疏,服侍间手渐渐慢下来,一时间连规矩都忘了,被帝王的美貌所慑,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王赫的脸。
王赫冷冷看去,凤目流波,如寒星一般,将新来的宫女瞪得一个激灵,低头顺势跪下,为他整理袍角。
有那老太监在一旁候着,看出王赫的不悦,硬着头皮讪笑解围:陛下勿怪,实是您容貌太盛,好似那天上的仙人临世。
王赫并不作何表示,他不言不语的样子,已隐隐有了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十日他白日被三公强灌各种宫廷礼仪,晚上还要被闻人珏单独开小灶恶补如何揣测人心善恶。万幸扮做太监总管贺申的封花几日前以自尽的方式遁出宫外,否则王赫只怕连出恭的时间都没有了。
众人齐心协力,总算将他填鸭式地调教成即使正月十六出现在群臣面前,也不会出错的状态。
在这十天里,王赫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不管是赵丞相还是三公,又或者是夔国的闻人珏,都这样尽心尽力地帮自己,他只知道自己若坐不稳这个位置,下场一定是万劫不复。
他在十天时间里学会了怎样在最险恶的环境里保持平静,不再畏惧ashash即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正道,即便行至山穷水尽,也要自信所作所为,不会使自己与他人蒙羞。
他振了振朝服袖袍,在宫人一片惶恐畏缩的视线中,淡淡说道:走吧。
在他身后,叶长友持刀相随。
正月十六需要上早朝的,不止是颐国的臣工,夔国的大臣们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夔国京城的早点一条街并不如的颐国来得丰盛热闹,大多是面饼、粉丝和牛肉。碎牛肉与苕粉拌匀,配以佐料,将肉馅一层一层卷入面皮,入锅四次翻烙,出锅金黄油亮。面黄、肉嫩、粉丝鲜,在寒冷的冬日街头别有一番滋味。
夔国臣工们用完早饭,井然有序地排着队,通过已大开的宫门走入宫中,来到大殿站好各自的位置,等候上朝。
这似乎又是平凡的一天。
年后第一天上朝,哪怕仅仅是为了夔皇的心情,也不会有人禀报什么触霉头的事,除非事发突然又无法遮掩。
譬如今日,还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道急报在夔皇即将宣布散朝时被送至御前。
夔皇看过后气得面色都变了,将急报甩到站在所有臣工前面,已经开始旁听朝政的太子闻人璆脸上。
一帮废物!
闻人璆面色不惊不惧,将急报自脸上揭下,一目十行地看完,沉吟后开口:父皇息怒,此报乃余三元惊慌自责之下所书,片面之词并不全面,不足以全信。不如先散朝,我与您下朝后仔细商量对策。
急报正是叁合口刚升为将军不久就栽在封三宝手中的余三元所书,信中他口称臣万死,将右玉城运出的火药被封三宝悉数截去,不知要用于何地。
字里行间全是自责和担忧。
将塘子山炸山开路的想法是闻人璆提出的,因此举对开通夔颐两国边贸互市、慢慢蚕食同化颐国边境人民大有益处,故获得了夔皇首肯。而如今第一步就被余三元走了个稀烂,难怪夔皇震怒。
也罢,散朝!
夔皇将一众不知因果的臣工撇在当场,带着闻人璆往御书房去了,留下大臣们面面相觑。
进了御书房,还未等闻人璆说出个一二三,又一噩耗经由八百里加急直接送进御书房。
报ashash方才夔国边境军村秦村通过军情驿站层层传递上来的消息,昨夜秦村以南六十里,隐刃谷中发生爆炸,爆炸引发雪崩,波及范围极广,至今还有烟尘笼罩谷外,秦村正在派人前去探查,恐有颐国攻入,先行禀报!
隐刃谷!
闻人璆猛地站了起来ashash他的面色变得比夔皇更加难看。
颐国是不会通过隐刃谷出兵夔国的,那谷里遍地玄机,处处阵法。夔国除了他那怪胎弟弟闻人珏,无人能进入其中。
而如今谷里竟然发生爆炸,再结合余三元报来的消息,闻人璆的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ashash二弟许久不回京城,除了执行与封族共同策划的计划之外,就是因为那来自隐刃谷名叫封三宝的少女!
这个少女昨日刚截了余三元自右玉城中运出的火药,今日隐刃谷就被炸得毁天灭地,这其中要说没有什么关联
闻人璆猛一咬牙,将衣袍下摆一掀,冲已处于暴怒边缘的夔皇跪了下去:父皇,此事
是不是又与你弟弟有关!夔皇咆哮,这次你莫要再替他求情!
阿弟人还在颐国宫中,此事与他没有丝毫瓜葛!闻人璆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下去,此事是我的疏忽,当日在颐国时便应将封三宝严密看守,不应放她随便乱跑。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她竟然敢单枪匹马截车、炸谷。
闻人璆说着,慢慢直起身子,望向夔皇,是我小瞧了她,请您给我三百轻骑,我此刻便赶去隐刃谷,必将她捉住,给您一个交代!
即使将她捉了,金铁伴生矿也回不来了!夔皇根本不将封三宝看在眼中,他关心的只有那罕见的矿脉资源。
余三元只拉了一车火药,隐刃谷何其大,更何况秘地里还有她封氏一族所有死人的牌位。封三宝就算炸谷真是为了毁去矿脉,她也未必能全部得手。闻人璆自最初的震惊中渐渐恢复过来,大脑飞速运转着,而且她为什么要炸谷?就算她对当初灭族一事耿耿于怀,复仇的目标也应当是元庆帝,因此我觉得,她炸谷必有原因,儿子想亲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