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帝薨,举国居丧,朝臣服丧一个月,期间新皇不临朝,政务停顿。文武官员及所有百姓百天内不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屠宰,一个月内禁嫁娶。
这个噩耗在正月初五当天便由赵丞相等人自宫中传出,如最凛冽无情的寒风,将颐国热闹的过年气氛吹得无影无踪。
不出半日,白幡已挂满整座京城,所有带颜色的布料服饰均褪下,装饰摆设都收起,街上路人行色匆匆,彼此见了面刚想扬起笑容互道过年好,随即想起不能笑,只得又苦下脸擦肩而过。
这恐怕是颐国京城百姓过的最晦气的一个年了,家家户户从张灯结彩变成满屋素缟,还有些小户人家手脚慢的,刚包好破五的饺子,结果连饺子上的红点都不能点了。
元庆帝当日便做了小殓,收殓时帝王面含微笑,仿若熟睡,尸体毫无中毒症状。事发时在场众人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阴谋下毒都没了证据,一个个将嘴闭紧了,只在心里暗暗防备依然留在宫中的闻人珏和王佛青。
正月初五被留在宫中当值的御医是新进御医院的,却赶上了这么件大事,他顶着院丞怀疑的目光递上最终脉案,上面写着元庆帝是身患隐疾突然暴毙。
御医院院丞恨不得将这脉案扔到御医脸上ashash他休假前刚为元庆帝做了例诊,皇帝陛下除了体虚,并无任何会导致暴毙的隐疾!
然而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御医,惨白的面色上是一副就算被赶出宫我也认了的表情,几经思量,在脉案上签了字。
将脉案交给御医去存档时,院丞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下次再写这种脉案的时候,用语含糊些,字写得再潦草些。
赵丞相手持圣旨留在了宫中,皇宫戒严,将前来打听消息的大臣都拦在了宫外。
是夜,放置元庆帝棺柩的梓宫偏殿里,大殿的烛火一盏接一盏点燃,烛光细细的,在镂空的琉璃罩中显得不堪一击。缕缕清烟袅袅拔高,你竞我逐如交颈般缠绵,渐与窗外的暗夜融为一体。
殿中明晃晃的刀光溢满四壁,夜风阵阵,烛影摇曳着,映在粉墙上的人影忽高忽低,好似一种恶毒的扭曲。
今日在御花园和御膳房中当值伺候的宫人太监跪满了一地,死灰般骇然的目光望向上首坐着的众人ashash赵丞相与三公,闻人珏、王佛青、王赫以及叶长友。
他们心思各异而表情一样冷漠,今日御花园中发生的事情不能让外人知晓真相。而赵丞相等人也拿不出什么实际证据来指证闻人珏等人有罪ashash确实做了下毒行径的琪皇后已经被关入西宫,严密监守起来,而这些签了身契又对今日之事一知半解的下人们,则只有死路一条了。
很多死人,殿中贺申手持利刃,对被绑跪在地的宫女太监手起刀落,丝毫没有犹疑ashash这个老太监说他愿做任何脏事来替琪皇后赎罪,并承诺事毕后便自裁当场。
而所有知道贺申真实身份的人都知道他这句话说出来不过是为了金蝉脱壳,贺申死了,帝师封花才能再现人前。
王赫本就有洁癖,见不得这种无谓戮杀的血腥,此刻贺申下手毫不留情,许多尸首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他忍不住要吐了。
强撑着转头不去看殿中惨状,却见坐在自己身旁的闻人珏面色不变,唇边虽然没笑了,但直视场中的双眼却毫不回避,眼中隐约有不忍和怒意。
王赫想起他曾说过愿百姓安康天下太平的宏愿,如今为了达成这宏大的愿景,哪怕做任何会脏了手的恶事都无所谓吗?闻人珏其人心性之坚,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殿内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刀光剑影,血肉之躯不撄其锋,三步溅血,五步横尸。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虽然没有什么全然无辜的好人,但这些被杀者的血,也是红色的。
被喊来善后的太监们提着一桶桶清水小心翼翼地走入殿中,将水依次泼到地上,血迹被一点一点冲洗干净了,浓稠的红被稀释成浅绯色,最终随着水流被扫出殿外,渗入了土里。殿内的地砖被人跪着擦洗后,露出了原本干净的色泽。
杀人灭迹连水痕都不留下,好像一本虎头蛇尾的折子戏,或者一段轰轰烈烈却四散纷飞的爱情。
王赫看着眼前这一切,慢慢垂下了眼,他在夜色中缓缓投落的眼帘下隐藏着旁人没有察觉的决意,几乎凝固的容颜在血红的烛光映照下离析出冷玉的僵白。
王赫暗自发誓,若自己真被这帮人联手送上了皇位,那么从今往后,他决不会做任人摆布的傀儡,绝不会将身家性命交给这些人捏在手中。谁也不能摆布他ashash夔国不行,闻人珏不行,封花不行,王佛青也不行。他不管这满朝文武背后究竟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和利益勾稽,他决不能放任他们肆意妄为,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梓宫中元庆帝的尸体上覆陀罗经被。白凌制作的被子上有黄缎织金,棺椁是云南产的金丝楠木,里外刷满七七四十九道清漆,待棺椁在梓宫停满一个月,百官可以入宫上朝理事后,棺柩会由梓宫移到殡宫,若陵寝建好,则可以直接下葬。
元庆帝去世得太突然,他的陵寝还未竣工,如今虽然开始赶工了,却也不知能否赶上一个月后的移宫。
太阳再次升起。
礼部、銮仪卫和内务司开始忙碌起来,先帝下葬和新帝登基,都是一连串的繁文缛节事无巨细。
留在宫里的人都知新皇已定,是元庆帝好容易从民间找回的皇子,他们不知道的是王赫对元庆帝其实没有任何感情,因而唯恐处事不周,给新皇留下惩戒他们的借口。
王赫还未登基,便已开始感受到权利的甜美滋味ashash行走在宫中,无论迎面走来的是官员还是宫人,都会停下手中的事,站在路边向他行礼。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会有人去替他达成。甚至他每一次的蹙眉、撇嘴,都会让随侍的宫人紧张,愈发小意讨好。
这一切让王赫感到不适,他感觉自己不像个人,而是供在神龛中的泥塑,所有人都关注着他,什么是不存在的,言行被无数人盯着,五脏六腑都仿佛是透明的,随时有人观察是否存在不妥,全天十二时辰无休,只想从他的言谈中看出他在想什么。
然而比这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也许会在这日复一日的讨好中渐渐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最终成为一个耳目闭塞的昏君。
他想将心中的惶恐与人商议,但环视四周,数不清的人围绕着他,却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所有人都是依附于他而生,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闻人珏和王佛青虽然还留在宫中,但王赫却不能去找他们ashash闻人珏对他虽有教诲之谊,但立场不同,他不会再与其多谈。而王佛青至今见到他仍然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丝毫没有自己其实就要当幕后太上皇的自觉,让王赫看到他就格外憋气。
叶长友虽然一直站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但正因为如此,王赫无法再将自身的压力和迷茫转嫁给他。
所有人都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匆匆向前,腾不出喘息的时间,等想起这一路好像漏掉了什么事的时候,再回首身后已经是一片物是人非。
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王赫终于有些明白元庆帝行事为何那般独断专行ashash他无法、也不能将决策权交给任何人,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此时此刻,王赫开始有些想念封三宝了。
那个少女就是洪流中的异类,既可坚如磐石又可韧如蒲苇,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任凭世事如何变化都毫不动摇。她的心中始终贯穿着一股气,这股气是绝不向权贵妥协的反抗,是历经磨难后对自己身份艰难的确认,它既有冰峰般冷酷,也有烈焰般痛楚,但任凭摧折,封三宝却始终用行动代替言语,明确地告诉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ashash你可以欺瞒我、压迫我、毁灭我。
但决不能阻止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王赫羡慕她的这种执拗,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被王赫想念并羡慕的封三宝,此刻并不好过。她眯着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的双眼,在及膝深的雪地中拖动双腿,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租来的老马早被她留在了沿途的客栈中,此刻她正尾随一支队伍,顺着塘子山山脚向东行去。
雾霭弥空,漫天飘雪,颐国北境的气候比京城寒冷的多。横亘在颐夔两国边境之间的塘山山脉覆满积雪,最深处已经能没过人的膝盖。山脚下的小路与路边灌木碎石难分彼此,被大雪连成洁白的一片,稍有不慎就会误入歧途,迷失方向。
封三宝所跟随的这支队伍大约有二三十号人,在这种天气中行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裹着厚重的毛斗篷,头脸遮住,看不清真容。只有口鼻处露出缝隙,不断呼出白气在斗篷上结成冰晶,将毛皮冻得一缕一缕。
封三宝缀在这支队伍的尾部,趁着风雪蔽日,视野受阻,一路跟进,竟没被任何人发现。
封三宝是在右玉城南门外注意到这支队伍的,她用了十天时间从京城返回北境,在右玉城外没有看见叶长友之前所说被赶出城的边军,也没感觉出右玉城有什么紧张气氛。城郊的鞭炮还在喜气洋洋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南城门进出的百姓川流不息,整座城池丝毫没有被夔国攻陷的迹象。
封三宝在城外观察了半日,决定还是进城看看,毕竟她想知道张柱石是不是真如叶长友所说,被王佛青杀了。而且她还要凭借叶长友给她的手条,从右玉城中取走她想要的东西。
就在她要入城时,这支队伍恰好出城了,行进间整齐划一,所有人都安静无声地沉默赶路,领头之人仅凭几个简单的手势就能让队伍行止有度,这般做派,只有军队才能做到。
那时雪下得还不大,封三宝凝神看向队伍为首之人,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没有戴上斗篷的兜帽,面容黝黑,正指挥队伍将一架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板车围好,行进间尽量减少颠簸。
封三宝觉得那男人有些眼熟,正在思索自己在哪儿见过他时,天色忽然暗了。北风吹来,卷起地上尚未踩实的浮雪,也将板车上绑着的油布刮起了一个角。
封三宝眼睛骤然一亮。她处于下风处,闻到随风刮来的一股刺鼻的硝石味ashash火药!
她有些惊喜,她前来右玉城本就是想凭借叶长友的手条调取城中兵器库里的火药,如今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当真是贴心不已。
而火药独有的气味让封三宝想起了战场,进而想起队伍领头之人到底是谁ashash正是当初奉闻人珏之命,佯攻右玉城东城门,逼迫叶长友以王赫交换张柱石的夔国参将余三元。
闻人珏不是说他事后已经将此人打发回叁合口了吗?怎么会从右玉城出来?
封三宝来不及多想,凭着直觉跟了上去,这支队伍沿着塘子山山脚下的路径走着,彼此间并不过多交谈,因此封三宝即使缀在队伍后面,也无法得知他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但他们既然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封三宝自然不会轻易放过ashash抢夔队护送的东西,她真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风雪渐大,远远地封三宝看到余三元已经将兜帽戴了起来,整支队伍在白茫茫的鹅毛大雪中艰难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