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不太好问她懂不懂陪人睡觉的意思,想了想道:不过他们让你进灶间烧火做饭,想必也是受信任的,不如你帮我美言两句,请山寨头领放我下山,赎金一分不少,随后送来。如何?
封三宝轻呵,闻人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在山上她算个什么身份?闻人长得再秀色可餐,也不足以让她动心思助他脱困ashash她只是喜欢看美人,又不是色令智昏,男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琴多弹,话少说,没准哪天山贼路过听到琴声想起你,就把你放了。
闻人叹口气,振了振衣袖,咱们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吗?帮个忙都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家里不仅有钱,还很有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封三宝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好像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
闻人摇头:不是虎。他略带神秘地竖指唇间,做了个悄声的动作,我这叫潜龙在渊,或跃无咎。
封三宝读书少,搞不清他话里在暗示什么,不想理他了,翻个白眼,转身几下将满地的落叶扫进闻人院中,挥舞着扫把离开了。
山寨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封三宝每日埋头干活,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间或偷窥下毛依娘等村女和那些山贼眉来眼去,琢磨着毛依娘这算是安顿下来了?那她是不是可以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就此离开了。
毕竟她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患,她不想哪天被发现了连累旁人。她身负血海深仇,是一定要去报仇的。
又一日她清晨起来,将水缸灌满,树叶撮堆,柴火一根根劈好码放整齐,搓着掌心的血泡走进厨房时,看到毛依娘正背对着她洗菜刷碗,将她剩下的活全干了。
叹口气,封三宝将灶上剩的杂面馒头拿一个叼在口中,转身舀了碗清水,喝一口沁凉,整个人都哆嗦着精神了,这才转头看向已经停下手中活计的毛依娘。
有事?
那个毛依娘搓着在冷水中冻红的手,强笑下,你先吃,吃完了再说。
封三宝被她说得反而吃不下了,将馒头咬下一口放到碗沿上:你说吧,说完我再吃。
风韵犹存的妇人抬手抿了抿头发,反复张了几次嘴,最终下定决心般:宋老五送了我一根簪子。
谁?
宋老五,就是你追上来那天,站在王三旁边的那个。
哦。封三宝没什么反应,事实上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这事有什么值得毛依娘专门跑过来说的?
毛依娘有点窘,她看了封三宝两眼,见她是真不开窍,这才想起小姑娘情商估计还停留在六岁,被自己扔地窖里给关傻了,忍不住跺脚,一指头戳到她头上:也就这会儿看着像个毛丫头!他这是下聘呢!下聘!
封三宝身高才到毛依娘的胸,她皱眉揉被戳疼的脑门,抬头望着毛依娘的表情像在翻白眼:下聘?意思就是一根簪子把你买了?
毛依娘先是觉得封三宝这个逻辑简直了,转念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那你同意了?
嗯毛依娘刚想点头,余光瞥见封三宝脸色不善,迅速否认,没有!我跟他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封三宝腮帮子上的筋一蹦,考虑啥?这不明摆着欲擒故纵吗?她睁着乌润润的杏核眼:你还记得你那个傻儿子吧?
我从地窖出来的时候,看到你儿子半拉身子趴村道上呢,说不定他身上哪道口子就是送你簪子这人砍的。
毛依娘抖了下。
封三宝再接再厉:我是不太看得上你儿子,可他是你亲手养了十多年,费心为他打算将来的儿子吧?这才几天啊三七过了吗?你就不怕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一抬眼见到他的魂儿趴在房梁上看你们办事儿
你闭嘴!毛依娘疯了一样扑上去,将封三宝抵到角落里,她手指痉挛一样扣住封三宝的肩膀,瞪着血红的双眼,嘶嘶的气音从咬紧的牙缝挤出来,似哭非哭,你以为我不恨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那是我的儿子!我连到底是谁杀了他都不敢问她哽了下,抽口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连哭都不能!我还得见天的笑!
她指尖几乎掐进封三宝的肉里,像溺水的人一样耸着肩膀无声但费力地喘气,封三宝觉得她快厥过去了。
如果、如果哭了,我们都活不下去,你明白吗?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封三宝不明白,但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在崩溃的边缘。她看向毛依娘:你压根没想过要报仇,对吗?她看到女人躲闪的眼神,了然又失望,你甚至连逃跑都没想过。
封三宝叹口气,将毛依娘用力掐住自己肩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探身去拿刚才放下的馒头:我跟你不一样,所以我不明白。
哪里不一样?毛依娘脱力地偎在灶台边,像一朵枯萎了的喇叭花,她悬在眼角的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亲人朋友都被害死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封三宝不说会报仇,而是要报仇。她没有假设,也不打算预期未来,如果要做,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死的确可怕,可如果因为怕死就止步不前,那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封三宝没有再看她,不报仇,我做不到。
毛依娘看着封三宝走出厨房,隐约觉得她最后说的有些不对,正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宋老五的大嗓门从后院传来。
毛依娘,人呢?快给爷烙个饼来!等下爷还得下山去瞅瞅,听说最近有什么大官要路过了!
哎,来啦!毛依娘不再想,转身下意识地扬起笑模样,迎了上去。
封三宝遥遥听见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情骂俏,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她手里握着冷硬的杂面馒头,心里堵得吃不下去。
血海深仇啊毛依娘怎么笑得出来。
从小读书习武,没有人因为她是女孩而饶过她一次。长老们没教过她男女有别,没教过她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他们教她明史、知礼。教她自强、自立。
族人们丰厚的期望压在她稚嫩的双肩上,她不以为苦,甘之如饴。族中历次庆典祭祀,她永远站在第一排。练武时她被揍的最狠,读书时也被要求最严。长老们对她寄予不可言说的厚望,以近乎揠苗助长的架势灌溉着她。
以至于很多她认为理所当然的待遇,在家破人亡后才知道是多么难得。
她在地窖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七年后睁开眼,才知道原来普通女子是这样活的,菟丝子一般,孱弱却坚韧,向生又怕死。紧紧抓住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在这世上挣命。
从某种角度来说封三宝跟她们又是一样的,要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别人。
但是要她像她们那样俯首,下跪地去活,封三宝做不到。想着想着,封三宝内心生出迷茫,脚下越发走偏,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来到几天前打扫时路过的院落外。
早上醒来听到枝头喜鹊叫,果然有贵客临门。男子清朗的嗓音传来,笑眯眯地邀请着,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饮杯热茶?
封三宝回过神,走进院中。只见上次遇到的男子坐在廊下,面前支着小几,几旁吊炉正在烧水,沸水几滚,如鱼目连珠,声微响,闻人翻起面前两个茶盏,砌枝冲茶。炭火气暖,将他本有些清冷的侧颊晕染得愈发柔和。
封三宝难得没有直接离去,慢慢走过去。
叫闻人的男子长着一张不逊于女性的脸,但有别于女性的柔美,他即使处在这种秋寒落拓的场所,也能坐得好像在暖帐温炉前般洒脱,卓然得仿佛是将自己隔绝在世人闲语之外,彼岸观火,没有什么可以伤到他一般。
看这小脸冻得,鼻涕都出来了,快坐过来烤会火。可惜一开口就破功。
封三宝坐过去,见他反而不开口了,开始慢条斯理地撇茶末。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茶叶?
差人送来的。闻人敛袖将其中一盏茶推至封三宝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瓷白修长的手指如云出岫,姿势优美隽雅得仿佛正在挽下天边的一朵云彩。
封三宝不喜欢这种答了却会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如何人送来?的答案,干脆不再问了,三指托底端起茶杯啜饮,暖流入腹,才发觉得自己指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一边扶着茶盏,一边将手中冷得掉渣的馒头放到杯口熏热气,封三宝如愿看到闻人露出一脸不忍卒读的表情。
你这是零嘴?
早饭。封三宝说完,闻人抬头看了看快升到中天的太阳,摇摇头,你这日子混的我家狗都不吃这种东西。
封三宝正要将馒头往嘴里送的手一顿,认真看了他两眼,严肃道:你还是别开口的好。
为何?
你不说话,我对着你那张脸能多吃两个馒头。
闻人沉默片刻,教养逼着他开口道谢,你夸得太直白了,我受宠若惊。
呵呵。封三宝懒得理他,一口馒头一口茶,吃的飞快。
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姑娘挺得笔直的背和快速却不失优雅的进食ashash也不知道她怎么吃的,居然一点馒头渣都没掉到桌上。
令堂一定是位美人。闻人看着封三宝尚未长开、因为吃东西而微鼓的脸颊突然感叹。
小姑娘今次打理得比上次干净,头顶盘着一颗包包头,虽然还稚气未脱,却能够正襟危坐在那里不曾变换姿势,尖巧的下颚和稍垂的睫羽已经初见将来美艳的端倪,眉宇间带着一丝英华内蕴的早慧,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来,带着不自知的天真和楚楚,只不过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让人动心了:
我都不知道我娘是美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噎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闻人端起面前的茶盏啜口微冷的茶,强行转换话题,你没见过你娘?
没见过。封三宝终于吃饱喝足,两手平放到腿上,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那可真是闻人微拢眉心,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节哀。
封三宝看着他,她只见了这男人两次,就已经发现他的表现永远在精准度以上,进退有据有礼有节,表情完美无瑕,绝不会做出有失水准的事情。
闻人被她看得发毛,摸着自己的脸问:迷上我了?
封三宝没见过这么自恋的男人,磨着后槽牙不知道怎么接话,有些糟心地开口:我回去了。
你有心事吧?闻人看着她微笑,你一路走来浑浑噩噩的,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封三宝见他笑得暖意融融、温和可亲,五官线条利落俊美,神使鬼差地开口:为什么有人能为了活下去而忍下任何事?哪怕心里恨得要命,也能与杀亲仇人虚与委蛇ashash甚至结为夫妻?这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封三宝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带入想一想,都要呕得吐出来。
因为对于那些人来说,只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闻人并不问封三宝说的是谁,他低头为两人续上茶,最底层的人民不被当权者重视,酷吏层层盘剥,百姓只能像狗一样活着,即使受到再大的苦,也只会在夜里掉两滴眼泪,第二天起来又要为生计挣命真恨得狠了,也顶多是对着空气叫唤两声,却不知该如何反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为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封三宝握紧拳头,逼到尽头,玉石俱焚总是可以的啊!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被教养着长大的。闻人笑了笑,伸手揉揉她的包包头,这世间能读得起书的百姓不多,女子就更少了,民智不开,导致女子无法自立门户,为了生存只能屈服。
过得这么憋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谁也不是为了不幸而活着的。再苦再累,活着也有活着的快乐,不要只盯着失去,谁的生活里也会有一些好的东西吧?
封三宝垂眸,她一直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但随着从地窖中出来,在塘子山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渐渐发现,每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山贼肯定是坏的,他们抢劫、屠村、杀人,但也会在寨中兄弟生病的时候替换站岗、帮忙熬药。毛依娘软弱无能,但也是她用自己孱弱的身躯护住封三宝,掐灭山贼垂涎龌龊的心思。
闻人的话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她回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觉得现在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能守住初心、复仇成功。
虽然还有些事情没想通,但是谢谢你。封三宝很认真地跟闻人道谢,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抿唇,侧首露出倾听的表情。
闻人比她听到的时间要晚很多ashash山寨里突然骚乱起来,怒吼和尖叫交杂在一起,他只听清了其中最大声的一句话ashash
快去议事堂!宋老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