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雨稀稀拉拉落了一夜,绵软却并不温情,山涧中溪水涓流的声音近在耳畔,潺潺细碎清凛入骨。
封三宝说不清自己是被冻醒还是吵醒的,长期在黑暗中生活的人对光线尤为敏感,天光刚刚照上眼皮,她就睁开了眼。
自幼形成的自律让封三宝尽管被冻得发抖还是翻身下床,稍微活动下手脚后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走去,顺便将门边跟她一样高的扫帚捞在手中。
如今她上山已经十来日。上山那夜王三等人对封三宝很是戒备,明里暗里地问她将那把捅死府兵的长刀藏到哪儿去了,封三宝被问得烦不胜烦ashash这事没办法实话实说。于是她站定脚步,在十几个大汉的注视下,以极快的手速将站在自己身旁的宋老五的腰刀抽出来,轻巧地挽了几个刀花后扬手一掷,长刀顺着刀鞘呛啷一声插了回去,吓得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宋老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刀是从死人身上抢来的,用完就扔了。封三宝慢条斯理地将手在腰间擦了擦,睁着眼说瞎话,不信你们回山脚下找找,我扔树丛里了。
不用不用,我说怎么看着那刀眼熟。夜黑风高的,谁耐烦回去找。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把长刀的样子也记不真切了。王三干笑两声,打破沉默,走走走,赶紧回山上,夜都深了。说着招呼大家脚下别停,大汉们相互看看,都将刀紧紧抱进怀里。
上山以后啊,你就跟着你阿娘住内院,管吃管住,要吃啥你就说,管够!
不用。封三宝毫不领情,我不出卖,不卖的话能住哪里?管饭吗?
王三被她噎得饭都要吃不下去了,人群陷入诡异的沉默,毛依娘走在后面,气得想踹她。
你这么厉害,住哪都行
我会干活。封三宝低头走着,口气很平淡,你不用奉承我,没有刀我也杀不了人。到山上以后,你随便给我个地方住就行。
王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不想再绞尽脑汁地与这个傻丫头说话,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大家务必将武器收好,然后成全她的要求。
上山以后封三宝与毛依娘就分开了,开始了人住瓦房我住柴,人吃肉饭我吃糠的日子。这倒也没什么,毛依娘愿意去奉承男人,她开心就好。封三宝觉得毛依娘对自己有恩,想确定她安顿下来再离开。离开后她要一路向南,往京城去。可是她打听到的消息还是不够多她想知道如今世道变成了什么样,想知道右玉城、府兵都是怎么回事。但这里毕竟是山贼寨子,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今天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其余事情,实在太难打听到了。
封三宝抬头,看着头顶高远冷漠灰白空洞的天空,深吸口气。她记忆里的各种天空混在一起,新鲜蓝黑的天空,慵懒蔚蓝的天空,温柔深黑的天空愤怒血红的天空。
那些蔚蓝的宝蓝的深蓝的瑰红的血红的蓝黑的深黑的天空,一夜间变成一片灰白,一如她一片废墟的人生,带着血腥味道的灰白,冰凉彻骨。
七年过去,她夜夜噩梦,梦见族人的生命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变得如此轻贱、不堪一击。那个夜晚封三宝伤痕累累,灵魂血迹斑斑,嚎哭着一路奔逃。如此痛苦,如此悲哀,全部都碾在心上,闷在胸中,灼烧得她无法安寝。各种猜疑在夜深人静时从时光的罅隙间迅速凝聚,呼啸而过,各种疯狂而混乱的念头推搡着她,逼她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她知道是谁下令灭了封族,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想要那个刽子手死,死得越慢越好、越惨越好。
封三宝依稀记得小时候族中一位很厉害的族老,为了奖励她的努力刻苦,许诺可以实现她的一个愿望。那时封三宝很骄傲地谢绝了,因为她坚信,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只要付出足够艰苦的个人努力,获取就是迟早。
然而现在,封三宝却开始明白,有些事情是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实现的。她知道自己将与之为敌的是什么ashash是立于颐国顶端的那个人,以及在这人统治下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必须要扔掉她曾经坚守的一切,变得比邪恶本身更加冷酷无情。
什么也不能阻止她,什么也不能。
挥舞着等人高的扫帚,封三宝记得王三之前说过的话,右玉城中有府兵跑到山寨来作威作福,如果离开寨子,一路向南往京城去,应该是会路过右玉城的,要不要进城去看看呢封三宝想着,一路从山寨边缘向中心扫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贼的寨子建在塘子山山顶,山顶开阔平坦,中央建了议事大堂,四周环绕着搭建了许多四进院子,很有一片规模,毛依娘就住在那片建筑中的一间。
生态太好,漫山遍野的树叶将寨中路径埋个结实,封三宝一度觉得自己怕是要扫到天荒地老。
为了能吃上早饭,封三宝埋头向前,渐渐走偏,不知不觉误入了歧途。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极细的乐声,封三宝起先以为是耳误,可细听之下确有其声,她停下扫帚,轻悄地寻声而去,想不出山寨里那帮匪类哪个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乐声逐渐清晰起来,像封三宝小时候听过的古筝,金击玉振,一缕音色在秋日清晨被描画得曲曲折折,仿佛百鸟问答,听不出任何戾气与烦闷。
封三宝有些发怔,被这乐声挑起很早以前的、她自己都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那些安详、美好,一去不返的曾经。
古筝的乐声将她引至一进看起来极为冷清的院落,封三宝没有犹豫地握着扫帚走进去,看到弹琴的人。
那是一名男子,坐在廊下抚琴,容貌俊美气度磊落,望过来的黑眼睛如墨玉般静切无比,即使身着布衣也无法掩饰的气质高华。
就男子而言,那张脸漂亮得有点过分了封三宝突然觉得有点饿。
林风荡漾,鸟声聒碎,晚秋枝头无数残叶被清风一送,打着旋地飘摇起来,一如封三宝那颗躁动的心。
哪里来的小娘子。男子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漂亮,笑眯眯地抬起手用指尖绑着的义甲点了点傻站在那里的封三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这流传了千年的金句从那男人口中说出来,封三宝都有点找不着北了她握紧手中的扫帚,定了定神:啊?我没钱。
那把扫帚留下?
封三宝扭头看了眼手里的扫帚,又去看那男子,雨丝转得更细了,天地间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的额发也沾染了湿气,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不如我带着这把扫帚入伙,咱俩一起拦路打劫。
男人愣了下,随后失笑,笑容矜持包容,让封三宝除了温柔这样的字眼,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形容了。封三宝可以确定,这人绝不是山贼。
小姑娘真逗,哪里来的?
你不是山贼,你是谁?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封三宝一顿,先回道:我十几天前上山的。
啊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跑到贼窝里来。男人口气中的惋惜似真似假,封三宝分辨不清。
你还不是在这个窝里?
我吗?男人轻笑着撩起衣摆,我可不是自愿的。他的左脚脚踝上铐着儿臂粗的生铁锁链,铁索一路蜿蜒,消失在屋门后。
封三宝皱起眉:他们把你关在这做什么?上下打量男人,你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交赎金的啊。
我的衣裳已经被他们扒走了。男人晨光下的脸皎洁精致,五官历历,微笑几乎无懈可击,我家很有钱的。
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大哥!
有钱人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封三宝伸出细白的手指,凭空画了个圈,这是边境,又不是繁华的都城。
这里是颐国和夔国的交界,连年摩擦不断,百姓颠沛流离,我寻思着与其在家读万卷书,不如出来走万里路,看看民间疾苦。
有钱人的玩法她不懂,封三宝揉了揉脖子,将扫把换只手拎着,你一个人出来的?
是啊。
如今看也看了,想过怎么离开没?
我已经拜托山寨头领给家里送信,不日大概就会有人前来赎我。男子声音清雅,似乎还有余香袅袅。封三宝心神荡漾之际,差不多也理智回炉,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那你继续弹吧,我要干活了。
请稍候。男子见她要走,出声挽留,在下闻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小姑娘?
别急着套近乎。封三宝回眸看他一眼,你说了半天也没句实话,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可真是冤枉,我说假话骗你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封三宝转过身,塘子山高一千多米,山间没有正经道路,几条小道都是山贼上下山踩出来的。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往山上走,你就算想体察民情,也不会跑到这里来。封三宝一手叉腰,一手将大扫把杵到地上,很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塘子山的事都是她听王三说的,十多天前封三宝跟着山贼从山脚爬到山顶,连毛依娘那些做惯了农活的村女都叫苦不迭,要说眼前这个细皮嫩肉身娇体软的公子哥能孤身跑到这种荒郊野岭来,封三宝头一个不信。
我是从山下路过,遭了无妄之灾。
那我就更不信了。封三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少女独有的轻盈顾盼,山寨每日有四波巡逻,最远也就到离山脚几十米的地方。毕竟是山贼,也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对吧?除非你进山,否则不会被抓的。
闻人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说少女都抬举她了ashash顶多算个胚子还不错却营养不良的豆丁,一开始他完全没放在眼里,几番言辞交锋下来却发现她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真是太不可爱了闻人暗自叹气,一脸与世无争人畜无害: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都不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封三宝挑眉,随即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恩人被掳上山了,我得确定她在这能过得好。
在这里能过得好?
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即使吃的喝的都是从山下百姓家抢来的吗?
封三宝垂下眼:弱肉强食,难道每次路见不平,都要去阻止吗?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闻人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少女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脚步。
还只是个孩子呢。闻人微笑: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要真的相信弱肉强食,就不会站在那里好好跟我说话了ashash会直接勒索些东西吧。
闻人舒缓的嗓音像一把温柔的刀,对刚刚才决定要变得冷酷无情的少女以致命一击。
封三宝忽然有些鼻酸:我没说错啊。陌生人的死活,谁会去管?
我啊。秋风飒飒,闻人言笑晏晏,我这个人,最喜欢管闲事,你要真想做坏事,最好别当着我的面去做。
封三宝嘴角微抽: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我?
没办法,眼看着你要走上邪路,我总得努力挽救下。
封三宝深吸口气:你到底是为什么进山的?
闻人苦笑,他已经将题扯得万里远,这姑娘还能把脱缰的对话瞬间拉回:你向来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是吧?少女看起来涉世未深,却有着天生的直觉与洞察力,即使会因为外界影响而心神片刻失守,却也能在瞬间回神。
真想看看是谁将她养大的怎么养成这么个驴性子。
闻人难得对旁人起了兴致,他嘴角含着春风,耐心作答:我是进山采药的。
采什么药?
避乱花,性甘温,解百毒。
听起来就很贵重,是用来救人的吗?你找到了吗?
你猜?闻人促狭地眯起眼,本想看看小姑娘的敏锐直觉能发挥到什么地步,然而封三宝根本不给他面子,不猜。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闻人简直无语凝噎:你小小年纪,就没点好奇心吗?
好奇心不是我这种人能有的。封三宝从小就讨厌猜来猜去的把戏,她顿了下握在手里很长时间的扫把,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坐在那里弹琴观雨等人送饭,我还得扫地劈柴生火洗菜,然后才有饭吃。
你不是自愿上山入伙的吗,怎么还需要做这么多事情?
大概因为我不乐意陪他们睡觉吧。封三宝挠了挠鬓角,我睡觉不老实,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