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珏低声下气地将人送上马,目送着张柱石离开,表情是极和煦的,眼中还有点因为散尽家财而肉疼到感伤的涣散。秋风吹鼓他的衣袖,美皙温存、意度闲雅。
等张柱石终于不见人影了,闻人珏才回身,先是对一直很安静乖巧的王赫笑了笑以示勉励,接着转头对刚闯了大祸还不自知的熊孩子封三宝咬牙切齿:走,咱们回去算账。
红衫将灶间煮好的饭菜挪到屋里等那三人回来吃午饭。秦村的农人入冬后因为昼短夜长,都只吃两餐,但到王赫这里就不行了,从小金尊玉贵地养大,现在又天天大体力的消耗,红衫私心里,是恨不得他能吃得再多一些。
今日正午已过,她在屋内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不由有些坐立难安,正想去河边看看,就见终日神龙不见首尾的秦飞飘进屋:都回来了。
屋外闻人珏没好气的声音传来:这么晚才去接人,你倒是早点来啊,早来了爷的金子也不至于便宜了张柱石那个莽汉!
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是去了也不便露面。秦飞就事论事,对自家主子的心痛并不在意,用眼神示意红衫别理会这些,赶紧开饭。
一袋子碎金,这可真是闻人珏一屁股坐到主位,抹了把脸,恨恨拍桌,亏大了!
秦飞八风不动地站在他身后替他布菜:与其心疼金子,您不如想想等张柱石回过味来,怎么跟他解释您一民间郎中身上不带铜钱银锭,却揣了那么多金子。
解释什么?他要问我,我就让他问元庆帝去。闻人珏气哼哼地,谅他也不敢!
封三宝与王赫对看一眼,二人均是第一次见闻人珏如此接地气的一面,一时间都站着未入座,没敢再说什么刺激他。
闻人珏生了会闷气,抬眼看向屋内众人,叹了口气:都站着做什么?赶紧坐下吃饭,有什么事都吃过了再说。
这顿饭吃的比往日沉闷许多,没了闻人的妙语如珠,封三宝又是个食不言睡不语的性子,王赫累得脸都懒得洗,凑合将手洗干净了,端着碗头直往下点,秦飞是惯不爱说话的,就剩红衫一人,提心吊胆地找话题,一会问问这个菜合不合口,一会说入冬了河里的鱼也不好捞了,眼见王赫碗里的米饭见底,就要接过来去盛饭,却被王赫挡住,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厨房去了,搞得红衫更加拘谨起来。
闻人珏终于看不过去,放下碗叹了口气:红衫,这没什么尊卑上下的,你坐下好好吃口饭。
封三宝抬头看了一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女,想着上午在河边与闻人珏的对话,用餐的速度慢了下来,心里暗自琢磨着ashash也说不定,就有人喜欢当侍女?
气氛诡异的午饭终于用完,闻人接过秦飞递来的清茶漱了口,将嘴一擦,面色郑重起来:阿飞,通知里正,秦村里愿意走的,全都挪到二十里地以外的绥远县,家什能带的都带走,不能带的就地埋了或者毁了,坚壁清野。
王赫猛地抬起头。
红衫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小心翼翼地问道:神医这是为何?
真要打仗了?王赫沉声问道,将擦脸的布巾丢进盆里,颐国和夔国?
只是以防万一。闻人珏的口气淡淡的,右玉城将春风得意楼爆炸原因报上去,颐国总会向夔国要个说法,大的战争不敢说,但是边境摩擦是免不了的。秦村既然作为军村,自然要提前做好最坏打算。
王赫不语,眼前一时闪过叶长友的脸,一时又闪过秦村那些面相憨厚态度友好的农人ashash他无法想象这些人放下锄头举起长枪的样子。他想着东坡刚开垦成型的荒地,回味着适才张柱石那暧昧不清却又隐含兴奋的态度。
闻人珏敲了敲桌面:叶长友毕竟年轻,想得不够周全ashash也或许他都想透了,觉得这样做最好,但我不觉得ashash我觉得他只想尽快将这件事平了,所以胡乱抓了个替罪羊,却没想到谎这么难圆,边上又有个张柱石盯着。他估计不知道涉及两国的事情会有多敏感,但张柱石是肯定想过的,说不定向上呈报这事还是他撺掇的ashash他们这种武将,天下承平时文采比不上文臣,资历熬不过内官,就连功绩ashash若无战功也赶不上善治一地的官员,如今他好不容易等来这次似是而非的借口闻人珏的神色风清云静,似乎早有所感,总要有所作为才是。信武将军毕竟只是四品官职,还在城主之下呢。
我去找叶长友问个清楚!王赫猛地站起来,却被秦飞按下去了。
封三宝见闻人珏的视线看过来,不明所以:怎么?
没想到是王小郎先急了,你却如此安静。闻人珏笑笑,我以为你会先跳出来,说要去杀了他呢。
牵扯到整个边军,他反而不能动了。封三宝其实极少冲动行事,那些孩子气的言行反而更像是她的伪装,真的遇到大事,她的思考方式就会格外缜密冷静,想不想开战,是上位者的事,张柱石也不过是一把惹人厌的刀。没了张柱石,还会有李柱石。张柱石死了,边军乱也只会乱一时,到时被流兵骚扰的还是百姓。更何况,边军也不一定乱,还可能会因为主帅莫名暴毙而团结一心。我不会去做这个催化剂。
闻人珏面色不善地哼哼:你想的这么明白,刚才怎么把持不住?
刚才想杀他是要杀他这个人,现在不杀,是因为他的官位是边军首领。
为什么想杀他这个人?闻人珏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封三宝一如既往,不想解释就沉默下来,但这一次没那么容易过关了,闻人珏敲了敲桌面,你对他有异于常人的恶感,为什么?你以前见过他?
屋内安静下来,红衫停下收拾的动作,王赫不再跟秦飞较劲,众人纷纷看向封三宝。
闻人珏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他向来是不愿深挖他人的,但这次不行ashash若以后封三宝一发癫他就要破财,那再大的家产也禁不起她这么糟蹋。
封三宝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知道今次自己理亏,但还是要底气不足地垂死挣扎一下:我将钱赔给你。
赔了也得说。闻人珏态度很明确,不知道症结所在,天天提心吊胆地带着她,那滋味不亚于坐在不知啥时候燃的火药桶上,搁谁都受不了。
封三宝眼神漂移片刻:他身上有血的味道。
阿飞也有,上过战场的哪个不沾血?
是封氏一族的血味。
闻人一怔,笑了,口气有些不耐:三宝,这话说得你自己信吗?你的族人血的气味跟别人还不一样?
封三宝抬起眼,眼神直率不再闪躲:不一样。她说着,将左臂露出,右手掌竖起成刃,一掌划下,血气的芳香充斥室内。
其余人的面色都变了。
那股香气,如兰似麝,却绝不是普通的血腥味儿。
秦飞想起自己带着王赫夜里潜入城主府那晚,一时恍然:这个味道,我在王赫身上也闻到过。
你又作践自己!红衫扑过来将伤口捂住,气得嘴唇都哆嗦了ashash这都什么破毛病,好容易养出点血气又要散掉不说,这可是一道疤啊!她身上的疤还少吗!
封三宝任由红衫将自己的左臂包成粽子,双眼直视闻人珏,口气平平:封氏一族久居隐刃谷,谷内生有避乱花,花色黄金,花型细碎如米,花开时有浓香,先祖研究后发现避乱花可入药,有定神清心、驱湿祛毒的功效。随着族中旁支渐多,族人日丰,先祖为了防止有人冒充封氏一族闯入谷中,也为了族中新生儿身体康健,立下规矩,要求所有婴儿出生后均要以避乱花洗浴,且每日泡茶饮食些许,直至加冠或是及笄。常年服用避乱花,药性会侵入骨血,寻常毒物不能侵害。但当族人情绪激荡时,血中异香会散出。
闻人珏皱眉:你在城主府受伤当日,我并未闻到如此异香。
帝后均在屋中,叶无尽会不提前焚香吗?封三宝反问,这香气并不浓郁,而且我也没有吃够时候,估计再过个几年,我血中的气味就会散尽了。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王赫:至于他是如何在宫中被喂服避乱花的,只能去问封琪或者封玉了。
你是说你在张柱石身上闻到了这股血混合着香气的味道?闻人珏觉得不靠谱,他出自北境张家,背景干净明白,不可能是封族人。而封族灭族一事已经过去七年了,就算当年他参与了屠戮,但这七年他又不是不沐浴的,怎么会有味道留下,让你闻到?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封三宝垂眸,我的五感较常人敏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应嗅出那股香气。思来想去,他身上的香气应该是近日才染上的。
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避乱花只生长在隐刃谷?
封三宝抬起眼:对,只有隐刃谷中才有那种花树。
这下,连一旁的秦飞与王赫都听明白了。红衫愣愣地抬起头,嗫嚅着:所以,你是说
张柱石自帝后来后,一定去过隐刃谷。
封三宝的表情是僵冷的,如冰封一样,一碰似乎就会簌簌掉渣。
那谷中已经被元庆帝一寸一寸犁过了,还有什么他们没找到的东西,勾得元庆帝年年北巡,今年更是将皇后派去,要去掘自己母族的坟了。封三宝左眼冰冷,右眼却充满讥诮,而这其中,张柱石扮演了什么角色,还用我说吗?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王赫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要不咱们还是把他干掉?让叶长友在右玉城独大的局面,他还是很乐见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