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一似飞鸢断线树离根,
忽起骤风卷残云。
醒,也伤心。
醉,也伤心。
又有诗曰《惊噩耗》:
应喜新人为故旧,
却忧知音久离分。
长河落日传悲讯,
大漠流沙掩香魂。
柳如梦知道吴秋遇心里难受,明白自己劝也无用,便不去打扰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照顾。
何大海和海小球逃走了,下面的几个水手还在,吃喝住宿都在下面,倒也安分。接连好几天不见海小球的身影,也不见吴秋遇和柳如梦前来过问,他们心中纳闷,便要选一个伶俐的上去看看情况。经过商量,最后选中了王老四。
王老四冒头看了看,只看到吴秋遇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时候柳如梦端着木盘从船舱里走出来。王老四怯生生走上前,小声问道:姑娘,给大侠送饭啊?其他人呢?柳如梦想也没想,随口说道:走掉了。她走到吴秋遇身边,把木盘轻轻放下,端起碗筷递到吴秋遇面前,轻声道:一心哥哥,吃点吧。你已经两天多没吃东西了。吴秋遇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王老四心中纳闷,又看了一会,见吴秋遇始终没有精神,便又悄悄钻进客舱看了一圈,确实不见海小球与何大海的身影,急忙回去告知其他人。
几个水手见王老四回来,围上前问道:怎么样?上面什么情况?王老四说:好像那小子得了失心疯,不吃不喝好几天,已经不成人样了。门主和小少爷都趁机逃走了。几个人一听,大喜。其中一个叫张宽的说:那咱们也走吧,还在这伺候啥劲?王老四想了一下,说:走是随时可以走,他们没心思顾及咱们。张宽说:那就赶紧吧,别磨蹭了。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就你着急?先听老四把话说完。
王老四说:这回咱们水上门栽得不轻。这么多人,让他一个毛小子给制了。咱们黄河帮的面子算是丢到家了。我看那小子已经废了,如果咱们趁机干上一把,除了那小子,你们想想,咱们在帮主眼里是什么功劳?另外几人闷头想了想,也不禁心痒。张宽说:这能行吗?门主他们都打不过他,就凭咱们几个?王老四说:搁在前几日咱们想都别想。今日不同了,那小子已经几天没有吃喝,就跟没了魂似的,只顾发呆,我看咱们有机会。要是不放心,你们可以再上去看看。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派张宽上去确认一下。
张宽走上甲板,看到吴秋遇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吃惊不小。柳如梦手里的饭碗还是满满的,看来这一次吴秋遇仍然没有吃。张宽摸着胸口稍稍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开口道:大侠还没吃饭啊?姑娘的手艺一看就好,大侠还是趁热吃吧。吴秋遇闭目靠在桅杆上,没有任何反应。柳如梦在一旁咳声叹气。
张宽假装惋惜地摇了摇,轻轻走开了,回头见二人都没有注意他,快步跑回去报信。
听完张宽的介绍,几个人更加有底了,又仔细计议了一番,开始分头行动。他们先走到底舱,选了一些要紧位置,将固定船板的销子一一拔下。
柳如梦隐隐听到下面的响动,对吴秋遇说:一心哥哥,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吴秋遇根本没有心思过问这个事,他轻轻睁开眼,对如梦说:你进去歇着吧,这里风大。柳如梦看到吴秋遇的样子,心里难受,轻轻将头倚在吴秋遇肩上,说:我不走。我要一直陪着你。吴秋遇静了一会,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王老四等人开始还担心会惊动吴秋遇,专门派了一个人去望风,后来见他毫无反应,便更加大胆,放心地在船底凿挖起来。忙活了一阵,王老四点了点头:可以了。抄家伙吧,咱们现在就上去。能直接干掉他们最好,即便不能得手,咱们跳水走了,他们也活不过今天。张宽等人也都铁了心,决意干上一票。
几个人各持刀叉,轻轻摸上甲板。吴秋遇靠桅杆坐着,柳如梦依偎在他身上。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并未察觉。王老四手里拿着刀,带头走在前面。另外几个蹑手蹑脚在后面跟着。王老四轻轻往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吴秋遇是否真的睡了。他想了一下,回头招呼张宽过来,让他先上前动手。张宽胆子最小,自然不干。王老四瞪了他一眼,身后几个人也挥手催促。张宽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往前靠近。王老四等人也随后跟着,做好一起扑上去的准备。
吴秋遇和柳如梦仍闭目睡着,没有任何反应。相隔两三步,张宽不敢再往前走,把手里的钢叉端起来,轻轻往吴秋遇身上送去。他的心里极度紧张,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眼看钢叉已经够到吴秋遇的胸前了,王老四大喝一声:杀呀!
张宽本来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忽然被王老四一吼,吓得一哆索,把手里的钢叉一丢,连滚带爬奔到船舷,翻身扑了下去。另外几人一看张宽逃走,以为吴秋遇已经发觉,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想都没想就仓皇窜出去,跳入水中。
吴秋遇睁开眼,呆呆望着王老四。王老四见吴秋遇醒来,惊啊了一声,当即仰倒在地,吓死过去。吴秋遇轻轻看了一下身边的柳如梦,见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仍在沉沉睡着,自己也懒得做任何举动。
柳如梦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躺着一个人,手里还拿着刀,吓了一跳。吴秋遇说:没事。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柳如梦说:唉,真是处处凶险。哎,一心哥哥,都没惊动我,你是怎么把他打倒的?吴秋遇说:是他自己吓倒的。我都没有碰他。
柳如梦趁机说道:太危险了。一心哥哥,你还是赶紧吃点东西吧,要不然,哪有力气对付坏人啊。吴秋遇说:我吃不下。柳如梦说: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为了我,你就吃一点好不好?吴秋遇望着如梦殷切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柳如梦大喜,急忙把碗筷端起来,递到吴秋遇面前,忽然又收了回去,说:已经凉了,我得给你热一下。到船舱里去吃吧。说着便站起身,把饭菜放到木盘上,等着吴秋遇一起进船舱。
吴秋遇想站起来,却忽然发现身上没有力气,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他暗自庆幸,幸亏刚才那个家伙没敢动手,要不然这一次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他不想让柳如梦担心,便嘱咐如梦先去把那个人捆上。柳如梦从没干过这种事,面露难色,可是难得吴秋遇暂时从悲伤中出来,便勉为其难地用缆绳把王老四慢慢捆了,抬头问道:这样可以了吗?吴秋遇已经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点了点头:可以了。你先去加热,我随后就来。柳如梦端起木盘,先进了船舱。吴秋遇拖着无力的两腿缓缓往船舱移动。
柳如梦把饭菜热好,给吴秋遇端到面前。这几日吴秋遇只顾悲伤,没有胃口,此刻一旦回过神来,顿觉得肚子里很饿,很快就把饭菜吃完了。柳如梦给他递上温水,吴秋遇也大口喝了。坐了一会,觉得身上渐渐有力气了,开口问道:咱们到哪里了?柳如梦说:这几天你一直精神恍惚,我担心你,一直在旁边陪着。你知道,我不认识路的。我也不知道前面是哪里。咱们还要去蓟州吗?最后这句一说完,柳如梦就后悔了。两个人去蓟州是去那找小灵子的,现在小灵子已经不在了,还去蓟州做甚?这不是白白勾起吴秋遇的伤心事么?
果然,一提蓟州又让吴秋遇想起了小灵子,顿时又黯然神伤。柳如梦赶紧安慰道:那个乞丐说的话也未必可信。他也是听来的,终究没有人亲眼见到。说不定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他们都平安无事呢。真的么?吴秋遇惊喜地望着柳如梦,他当然希望如此,但是很快就想明白,这不过是如梦安慰他的话罢了,脸上的惊喜也渐渐散去。
看到吴秋遇重又陷入悲伤,柳如梦暗中责怪自己不该提起蓟州。吴秋遇的样子让她既担心又心疼,但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船舱里安静得很。吴秋遇思念小灵子,兀自哀伤。柳如梦担心吴秋遇,心里着急,也开始胡思乱想。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小灵子死了,我就可以永远跟一心哥哥在一起了。她只欢喜了一瞬,就又开始自责:小灵子遭遇不测,一心哥哥那么伤心,我应该跟他一起伤心才对。我怎么能那样想?我太自私了。希望一心哥哥不要怪我。这样想着,她竟脱口而出:一心哥哥,对不起。吴秋遇稍稍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柳如梦,就又低下头去,没有心思细问情由。
柳如梦怕吴秋遇闷坏了自己,便又说道:一心哥哥,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吴秋遇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小灵子不在了,蓟州是当然不用再去了,但是现在还能去哪呢?
大船顺着黄河继续漂流。王老四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见吴秋遇和柳如梦不在,心中狂喜,便要起身逃走,却发现自己身上被绳子捆着,趴在地上施展不开。他竭力仰起脖子张望,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何时,大船已经漂流到了海上。王老四虽然是黄河帮水上门的好手,但也只是在黄河上折腾而已,如今到了茫茫大海之上,他那几下子可能就不灵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船上紧要之处的销子都已经被他们拔了,被海上的风浪一吹,用不了多久,大船就会解体。如果不能及时逃走,到那时,自己就只能跟着沉入大海。
这时已经隐隐听到船板松动的声音。王老四暗叫不好,扭动挣搏了几下,终究无济于事。忽然瞥见船板上自己用过的刀,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以膝盖和胸脯轮番用力,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吴秋遇和柳如梦感觉到船上的异常动静,赶紧出舱查看,看到大海,也惊讶不已。忽然一番巨浪打来,咔嚓一声,拍脱侧面几块船板,大船变形,猛地一摇。柳如梦险些跌倒,幸亏有吴秋遇及时把她扶住。王老四刚爬到钢刀旁边,正要割断绳子,船体一晃,他便滚了出去,撞在船帮上。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船体。船上用以固定的销子被拔了不少,船板开始纷纷脱落崩离。大船也开始进水,船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吴秋遇和柳如梦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王老四恐惧地惊叫起来。
忽然一排巨大的海浪袭来,将大船吞没。海浪扑过之时,大船已经沉陷了一半,向一侧歪斜着。柳如梦紧紧抱着吴秋遇的脖子。吴秋遇两手抓住缆绳,慢慢往桅杆处移动。王老四已经不知去向。
又是接连几波巨浪袭来,大船彻底崩垮。海面上只留下一片片的船板。吴秋遇背上驮着柳如梦,两手紧抱桅杆,无助地在大海中漂荡。
海水冰冷。吴秋遇担心柳如梦受不了海水的浸泡,急于找到一个能够让她脱离困境的办法。波浪起伏,桅杆上连卦的帆布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吴秋遇眼前一亮,让柳如梦自己先抱住桅杆坚持片刻,他翻身攀上桅杆,就着缆绳拉扯,把几块帆布绷紧了,又伸手捞了几块船板,与帆布绑在一起,做了一个简易的筏子。然后他扶着桅杆轻轻滑入水中,挪到柳如梦的身边,把她背过去,再用力托举到筏子上。柳如梦坐到筏子上,虽然也会随着波浪摇晃,但比泡在海水中舒服多了。她招呼吴秋遇也赶紧上去。吴秋遇又去撕扯了几块帆布,捞了几块船板,一一抛到筏子上,这才翻身爬了上去。柳如梦不知他拿这些要做何用,但见吴秋遇一直忙活着,也就没有多问。吴秋遇用三块船板搭了个架子,把帆布挂在上面让风吹着,又拿起一根长板,当作船桨划动起来。
天色渐渐晚了。筏子在大海上荡荡地漂浮着。海风一吹,柳如梦浑身发冷。吴秋遇把吹干的帆布给柳如梦披在身上。柳如梦觉得暖和了许多,惊讶地问道:一心哥哥,你怎会这些?你以前出过海?吴秋遇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都是以前听小灵子说的。她知道的事情很多。柳如梦知道他想起小灵子,又难免伤心,于是赶紧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咱们会漂到哪去。一心哥哥,你识得方向吗?吴秋遇抬头看了看天上,此时乌云遮盖,看不见几个星星,他无奈地摇头道:我也辨不出方向。希望咱们不是越漂越远吧。
茫茫大海,夜色阴沉。柳如梦蜷在吴秋遇怀里睡着了。到了后半夜,吴秋遇也实在乏了,也裹了一块帆布,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海面忽然起了大风。一排七八尺高的巨浪卷袭而来,一下子就把筏子掀翻了。吴秋遇落入水中,随手一抓,恰好扯到一条绳子,他一面顺着缆绳摸索桅杆,一面大声呼叫:如梦,你在哪?
救命啊!一心哥柳如梦的叫声尽早咫尺,只是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吴秋遇赶紧循声找去,终于在几尺以外摸到了柳如梦的手臂。柳如梦双手紧紧抓扯着一块帆布,嘴里喷咳着,显然是呛了水。
吴秋遇一手攀着桅杆,一手揽着柳如梦,让她慢慢爬到自己背上。柳如梦哭泣起来:一心哥哥,我以为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好害怕吴秋遇身子泡在水中,两臂用力攀住桅杆,尽力驮起柳如梦,让她露出水面的部分尽量多一些,口中安慰道: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的。再忍耐一下,天亮就好了。天亮咱们就知道方向了。嗯。柳如梦紧紧抱住吴秋遇,将头贴在他的脑后。
正说着,忽然又是一排巨浪袭来,桅杆一头翘起来,险些把两个人甩出去。吴秋遇稳住了身子,扭头问道:如梦,你没事吧?如梦!如梦!柳如梦刚才被浪头一拍,已然昏了过去。
吴秋遇听不到如梦的回应,又急又怕,一手把桅杆抱得紧紧地,一手反过去把柳如梦揽住,不让她滑落下去。如此一来,吴秋遇的体力消耗得就更快了。他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身子也在渐渐地变凉,渐渐颤抖。时间一长,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