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想躺一会儿(1 / 2)

想躺一会儿

书静的工作没啥技术,不是坐着是站着,提个老大老笨的电熨斗翻来覆去一件件地熨烫衬衫。右手酸了左手来,左手没右手灵活,片刻之后又换成右手,热天大势的车间也没个空调,汗流浃背,干着干着人就头晕目眩直想往地上瘫。车间备有藿香正气水,这时就得去喝一瓶刺激下头脑。

家中比较重男子,书静嫁人前睡的过道,单独的卧房由哥哥住,平常她承包大部分家务活,父母也算正常人但习惯了就常爱诃斥她:“死女娃子,啥子时候了还不起床,把路挡到了!”这样境遇,自爱的心理,隐忍的心理,逃离的心理,几种复杂的东西生成,既矛盾也统一。自己不对自己好点谁会对自己好呢?谁对她好她很上心,一出门就欢天喜地,嫁人她高兴得惨,挨了丈夫的尅又离婚才知道出门其实事事难。车间里,她喜欢系着干净的有方格子朵朵花的浅色布围裙,头发用钢夹子归拢齐整,没多少心思样地成天总是快快活活,身边的姐妹们都喜欢她。相遇白泉真不容易,白泉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白泉。喜欢他走路的拽样子,说话带点文人口气的邪劲儿,做事脸绷得通红,十分好兴,有时为点儿小胜利露出白牙齿笑。他俩比过,看谁的牙齿更白,笑起来更好看,结果她的要白些,笑起来当然更好看些。白泉说:“你的牙齿白是因为你的皮肤黑衬托出来的。”书静说:“才不是,是因为我早晚刷牙。”白泉的皮肤确实白得多,太阳咋个晒都晒不成茶色。她还喜欢他有腹肌,白泉说这是他从小下河游蝶泳练成的。她喜欢帮白泉洗澡,帮他搓背,就想弹一弹揪一揪那些蝶泳肌肉。她浇灌自己播下的爱情种子,让它长芽,饱和浆汁,挂上肉,枝丫开出的花朵她不允许任何人践踏,满脑子都是白泉,白泉,爱得舍此不二,就象溺水者昏头了去抓稻草一个样,这与她从小没得到多少爱深有缘由。她不知白泉年青时是个啥样子,估计帅得头昂起,身后的姑娘起串串,但她无论如何都只喜欢目前这个备受摧残尊严完全扫地的白泉,说来真是没道理。

清早白泉要去搬砖,是搬两窑。晓得他心焦,书静觉得自己一身都在发寒颤,夜里因此睡不稳,两三次虚眼瞅白泉,听他说梦话:“起来,起来了”她答一句:“才一点过钟睡你的。”听别人讲过,说梦话答他一句就没事,不然梦话会一直说下去,果然白泉没声了。一会儿见白泉把肚子亮开了,紧忙拉被子替他盖好,很疲倦她才进入梦乡。没一会儿白泉“忒儿”开灯起床。她也急忙爬起来帮他做饭,为的让他吃好点,不然白泉肯定是到街上去随便吃,这么早的馆子刚开门,吃不吃得好不说,吃不吃得上呢?饿着肚子去搬砖她连想都不敢想。吃过饭白泉说:“走了哈。”她说:“你慢点,别由着性子,太累就只搬一窑,记到要早点回来。”看着白泉上道,拐弯过桥,过桥时白泉匆匆回头朝她挥挥手,她十分满足这一挥手,她将带着白泉挥手的样儿再回到梦里去徜徉一会儿。

刚好下班,还没走出车间大门,车间主任喊她:“喂,于书静,你男人出事了,头被砖砸了,在县医院里,喊你快去。”她大惊失色:“啊!严不严重?”主任说:“严不严重我就不晓得了,你赶快去嘛。”快步跑去停车棚,骑上自行车直奔县医院。

骑得飞快的,不怪她沉不住气,年初白泉老说身体不舒服进过一次医院,腹痛医生说是胆结石,腿肿说是风湿病,腰痛是骨质增生,脊椎受损,同时引发美尼尔氏综合症,可又都似是而非。只有一点医生肯定:病人身体已经不能再增添任何意外!庸医,甚么都过猜,但说一句书静可不就吓翻一回,心里动荡,无所适从,仿佛掉进了泥潭沼泽。现在砖砸了头,确定是受伤,是个意外,她担心会不会真的引发什么“综合症”?自然的逻辑跟人类遵循的逻辑不一样,自然的逻辑走向终结的时候人类常常还在做美梦,美梦醒来才见是厄运。她但愿白泉只是轻伤,可老出现白泉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样子,“他会不会因此就搅进万劫不复的绝地了?”一种骨肉撕裂,亲情分离的感情涌动,这种郁闷难受的兆头年初就有过。

走进医院书静告诫自己:“平静,平静!”

白泉已经被转到住院部,书静往床边扑,象玉玉有次洗衣服掉到河里面去了她往水里扑一个样。白泉的伤口已经作过处理,头上缠着白纱布,脸上清理过,未见有长淌的鲜血和砖灰,但半白的头发上与耳朵边留有血痂,脸色泛黄,肯定流过好多血才这样的。砖厂守候白泉的人说:“当时只看到白泉趴到地上的,头上有血,好象也没流好多,头皮上有一两个小伤口。住院是因为他一直喊腰杆痛。照片,比超啥子都做了,《诊断报告》出来说白泉腹腔内有积血吗还是积水,怀疑是不是脾脏破裂,要进一步确诊。如果确诊是脾脏破裂那就伤得有点儿重,所以医生喊住院。”书静俯身问白泉:

“你感觉如何?”白泉没多少感觉样,微微一笑,说了句不沾边的宽慰书静的话:

“没啥,想躺一会儿。”

“你太遭急了,总想不要命地挣钱”倏然想到此时不该责备,改口,“想躺你就好好地躺着,进了医院就保险了,再不要遭急。”

“唉,不晓得今年是个啥年份,老是进医院?”白泉苦笑一下。

“不要紧,说你受的是轻伤,安安心心的嘛,有我在。”

“可惜了,不晓得还搬不搬得成砖?”

“你还在想这些,儿子安了家,玉玉也在读大学了,你不要再操心,挣不挣得到钱没有好大个关系。”

“说归说哦,玉玉还要等三四年才毕得到业。”

“你听我的嘛,总有办法的。把伤养好,你以后只该等到享福,多喝好多酒,多打好多麻将,要挣钱也可以多挣好多钱。”书静笑,心里其实全是泪。

“嗳,你说的这些我也想啊,还想去旅游”

性质属于工伤,厂方硬着头皮医治。先以为就处理个外伤,就算有脑震荡之类的也不过多休息几天的事情,不会有大问题。随着检查的深入哪知情况起了变化,外伤已确定无虞,内伤却确诊出是肝腹水,肝病,进一步怀疑是不是肝癌?肝癌的话那就和砖垛垮塌没直接原因;再一查,是潜伏多年的“小三阳”所致,受伤只起了间接的作用。砖厂老板看到疑似报告吓得不轻,“是癌症啊!那不晓得要医好多钱?”提出异议:“起码老病部分不该归厂里花钱讪?”厂方不想出钱,书静哪来钱?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卖,白泉因此被停医整整一个月。书静八方求助,找她哥借钱,她哥给了五百元,说他最近生意亏损严重,借不出钱来。给白泉的儿子打电话,儿子说:“我的钱都在媳妇手上,翻年就要生娃娃了,媳妇恐怕也借不出钱来,想点儿其它办法嘛。”找有关部门给个说法,还算好,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但是讲:“间接关系也是一种关系啊,该医厂里还得医,最后凭医学报告看怎样分摊嘛,不行就通过法院来解决。”书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总算逮到个机会,白泉被送到省城大医院检查治疗。

在省城遇到仙医了,确诊为肝癌,但已逞扩散之势。白泉还不知道,都瞒着他。

饭量慢慢减少,精神头渐渐低落,人急遽消瘦,别说再工作,出去散散步白泉也需要杵着拐杖。仿佛有一股旋风正没头没脑地在他头顶疯狂旋转,白泉开始控制不住自己,走路很奇怪地往前冲,象被甚么东西拉着他在跑,直到碰上树干或撞墙才遽然停止。停住后他欹在树干上喘息,脸上有笑意,那是想安慰书静,眼睛里噙住的是惊恐,失望,两只脚抖不停,手指用劲去刮树皮,树子木然不动,手指甲抠翻。书静挽住他,堪比挽住割自己的刀子,噙着泪哀求白泉:“你不要去抠树皮嘛,手都抠流血了,实在难受你就抠我。”知道白泉心里正升起一股一股想要求生的欲望,“可咋整?”只能安慰:“医生会想办法给你治的,你不要那么难受嘛!”白泉啥话也没说,他已经强烈地意识到生命正象一根细麻绳在被加快地磨断。

候鸟是有迁徙行为的鸟类,强制竞争的原则,候鸟南迁北返延续种群。迁徙中的候鸟有种种风险,弱小的要躲开白天猛禽的追杀,只能夜航,夜航得有亮点,照着光亮飞去说不准又撞上高楼,撞上人类的飞行器;翻越山川,最远的还要横度大洋,很多没有续航能力的飞着飞着就掉落;空中没地方觅食,只能忍饥挨饿。经过残酷的穿越,经过死亡的淘汰,消耗大量的能量,最后还能活下来的称为“候鸟”!这是它们的宿命,是它们生命运动中的高危行为。白泉书静也象一对候鸟,怀着对美好的无限憧憬,在崎岖的道上跋涉,已经被曙光照耀,已经嗅得到芳草地气息的时候,突然风暴来临,一个濒危,一个健在,看似在一起实际已经拉开距离,彼此不弃不舍还在往同一个目标奋力飞翔,飞翔只是越飞离那渴望的目标似已越益遥远,航道已越益凶险,遥远到天天月月也到不了那近在咫尺的丰美湿地,凶险到日日夜夜消耗完仅剩的能量。他俩属于最孱弱一类候鸟,只能在夜里挨饿飞翔。

白泉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古怪的念头:

“起风了,在草上,在树林里打旋,一团一团的。变了变了,风变大了,快跑,我们快跑,是龙卷风,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哪里有风?你把啥子当成风了?”书静慌忙问。

“好的,嗳,终于躲过去了!动车跑好快啊,我们这一趟是去哪里呢?你看群山那么高峻,那么巍峨,天蓝得啊象染过的一样,映在湖水里,湖水也给染过的一样。咋有一只羊皮筏子呢?这就是藏民的船了,我们到西藏呐?坐上羊皮筏子可以扶摇羊角,可以上九天揽月。书静,你别不信,我童年的时候童话故事看多了就想过要出尘。牛郎出尘要相会织女,何必等什么七夕呢,等什么鹊桥,有个羊皮筏子就够了。”

“白泉,白泉,你没啥事吧,没发烧吧?”

“起烟了,飘过来一道白烟,好象是动车中途停了。哎,书静,对不起,我们又没旅游成,又被骗了诈骗犯,尽是诈骗犯。他们尽骗我们,光说好听的,前面如何如何美,就是骗我们给钱,把我们榨干,承诺的事情一点不守信用。报警,你去报警。你不报我来报,打110,没德行的哪叫人,把他们通通抓起来”越说越止不住激动,沉思过后又说,“算了,唉,算了算了算了,能一起上路就是有缘,反正大家都去不成的,就看回不回得去了?”

“白泉”书静一旁静静地听着,一旁底头,绝望地一茬一茬流泪:“白泉,你还年轻啊,为啥子不好好的嘛,我们夫妻好难好难才有今天啊”

更加地朐弱了,苍白而且伛偻起来,整天卧床。医生说:“动手术的话,接下来就是长期化疗,他这身体只怕承受不起。风险是开了刀有可能好些,但也有可能癌细胞就扩散得更快,生命结束得也更快。看你们是采取保守治疗,尽量让他延缓,还是开刀?”象一条无人驾驭的小船,白泉书静在往湖水的中央飘去,湖心大雾弥漫。白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