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看着棋枰前那只青筋虬结的手背,笑声渐止,心头喟叹。
上次见到对方,对方身体硬朗又有中气,如今说不了几句就咳喘着厉害,看对方这模样,情况堪忧啊。
老和尚心里叹息着,右手两指夹住一颗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中。
日莲深而缓慢地呼吸着,止住肺部气息喷涌的冲动,嘴角却依旧微笑,继续落子。
夜幕四合之时,老和尚弃子认输,心道日莲还是太过争强好胜,最近听说他和九州的周人交往密切,恐怕也是为了他那救世的教义吧。
不过仔细想来,老和尚不禁心生敬佩。在自己认识的同行中,大概只有对方才是真正为了弘扬佛法,践行教义,百死不悔。
难道对方此次出岛,也是为了他的教义,最近听到下面弟子时常谈起,日莲宗弟子门徒在各藩国宣扬现世弥勒出现在九州,如此一头扎进世俗权力之争,福祸难料啊。
一局结束,旧日情谊也铺垫的差不多了,日莲开口,进入正题。
“海天师,如今东瀛,藩国割据,征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我欲改变这一切,效仿上国,您以为如何?”
海天老和尚微微一笑,看着日莲那种病恹恹的脸,摇头道:“我不知道。”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有耳闻,你正在辅佐那个九州的周人。”
“我辅佐的不是他,而是万千黎民。”
海天沉默良久后,花白长眉缓缓扬起,静静望向日莲那张憔悴的脸:“若能真的如此,那确是幸事。”
日莲闻言大喜,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剧烈的动作又引起了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整顿衣袍,郑重大拜。
海天坐在那里,没有动,待对方拜完后,看着日莲,忽然自嘲一笑说道:“朝野都说你我二人海日永不见,哪里知道我们从来是一条心的。”
日莲重新坐下,不好意思应道:“海日永不见,是我散播的。望海天兄见谅。”
称呼由“海天师”变成了“海天兄”,让老和尚心情舒畅。
他抬头看着暗蓝色的天空,脸上缓缓浮起真诚的笑容,慨叹道:“我年纪大了,对很多东西看不大清,以后我这兴福寺一脉,你就多费心照顾了。”
兴福寺和延历寺的僧兵,虽然在东瀛被并称为“南都北岭”,但是面对数万平洋军,毁灭只是瞬间之事。
老和尚不在乎奈良的天皇,他在乎这个寺院,以及寺院的产业。
“海天兄有命,敢不遵从!”
“好!”海天老和尚双掌一合,然后挥手,一个中年僧人不知从何处出现,来到他身边,双掌合什,躬身听令。
“你召集寺中法师武者,跟随日莲宗主下山,为其马首是瞻,不得违抗!”
奈良,天皇御所,天守阁。
城内的官员都被召集到这里,所有人都凛然噤声,大殿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这三天来,奈良城里可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先是谣言满天飞,说是备中的熊谷家勾结了出云的平洋军,已经说服了备后备中两国,归顺平洋军。
然后,又有消息传来,那个周贼杜岳已经兵发高丽,挟持了高丽元宗,占领了开京,不日将整顿兵马,进攻本岛和四国岛。
紧接着又有传言说,杜岳之所以要发兵本州和四国,是因为佐佐木泰清在高丽练兵被杜岳察觉,对方责令镰仓解释此事,结果镰仓装聋作哑不予理会,惹怒了对方。
还有传言说,周贼杜岳和宗尊亲王的女儿生的儿子。宗尊亲王害怕天皇降罪,派甲贺忍刺杀那个野种,结果失手,惹得杜岳发兵。
这些传言,真真假假,难以解释,倒是那个野种之事,因为宗尊亲王缄默不语,更是加剧了奈良百姓和文武百官的猜测。
“究竟是谁在城中散播这些谣言!”
亀山天皇恼怒异常,尤其是当他看到殿中臣子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他觉得这些人一定在对自己隐瞒着什么!
“九条良実,你负责奈良民政治安刑律,这些谣言,你怎么交代!”
见亀山天皇情绪激动,几乎要跑到自己面前,揪着衣领喝问,小老头连忙颤颤巍巍地从人群里小跑着出来,噗通跪地,声音委屈地叫道:“吾皇在上,臣有所查,有所查,其中有一些倒也不是谣言,可是,可是……”
他慌张地抬起头,花白的头颅,四周摇晃,待看到宗尊亲王时,似是见到了令其惊惧之物,连忙转过头去,俯下身子,不敢说话。
宗尊亲王奇怪,心想天皇问你话,你这家伙好死不死地看着我做什么,可是下一秒,他突然明白过来,脑袋嗡的一下,暗叫不好!
当九条良実将宗尊亲王和杜岳之间的关系全部翻出来的时候,整个大殿都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向宗尊亲王,如同看见蛇蝎一般,向后移步躲避。
对方不仅早在杜岳攻下小仓城时,就和对方有交往,而且在联军兵败后,还偷偷私下会晤过对方。惟康纯子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华丽的屋子?
这些说明了什么?
将对方做的这些事情,和上次平洋军长驱直入占领奈良时,平洋军对宗尊亲王家秋毫无犯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水落石出!
“你这个叛徒,可耻的叛徒!畜生!”
一个被平洋军祸害了全家的老迈官员,气得手足发抖,几步冲上前,揪住宗尊亲王的衣领,挥拳就打,边打边哭喊着。
“我家的樱子、春奈,还有孙女晴香、美月都被那些家伙糟蹋了,我的孙子千夜如今只有一只手能动,你这畜生,你怎么能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啊一一!”
那名官员揪住宗尊亲王,声音悲怆,挥了两下拳头后,两眼猛然一翻,身体一阵哆嗦后,就像根木头般向后一仰,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