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懂了，肯定是叶子单位好，岗位好，薅羊毛留下买路钱之类的。”为了不耽误叶子打麻将，也是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这样那样粗翻翻的感觉，正良起身告辞，说：“要得要得，那我走了，你去打麻将嘛。谢谢招待哈。”

“哎”出门儿正良就感叹，“看到好端端的一道菜，没想到也会像一盘隔夜的西瓜，先已被苍蝇蚊子偷油婆爬了个遍，汁水狼藉四溢，等拿到手上还敢吃么？要想找个可意的女人就像大海捞针啊！”

热嗷嗷地杀了无数个来回，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仍是只身孑然，只能歇歇了。正良转而专心专意来过这第一个被孤男寡女们视为畏途的“春节”。

经营部给业务主办发了三千块钱年终奖，因为业绩突出，正良又被公司评为年度“服务明星”，又得一千元，再把当月的工资和七七八八的收入算上，总数已达六千之多，正良想这个春节可以过得富富有余。

之前，他就给女儿买了套米奇童装，红色雪地靴子，腊月二十几赶到南门上把上寒假补习课的女儿接来家里，穿上新装，欢欢喜喜给爷爷奶奶拜年，小红包收起。饭桌上，爷爷奶奶不断地给孙女讲：“长大了你要对你们爸好啊，要孝敬他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爱你了，对你最好，听清没有，听好没有？”女儿也“嗯嗯嗯”地使劲点头：“听好了的，我二天啥子都给我们爸买最好的。”一家人全笑。腊月三十早晨他又将女儿送回她妈妈家里去过年。送拢分手，女儿上楼的刹那，正良心里像突遭飞刀猛戳了一刀一般，撕裂疼痛，眼泪就在眼眶涌。

第二件事给经营部经理拜年，最重要的是给李总拜年，自来轻工局后李总那儿年年都得拜。今年准备的是一套阿迪达斯运动装，一瓶xo洋酒，一瓶五粮液，三样都是平时厂商送给他，他存心积攒下来的。拜完李总和经理正良心里松口气。

再一件该办的事是给他父亲的叔伯哥，正良叫大爸大娘的拜年。这个大爸也读过几年私塾，早年与正良父亲一道在成都打拼生活，脑子里忠孝节义的道统装得多。有一儿五个女，治家严，不咋打娃娃，至少不像正良父亲打得那么凶，严在以言传身教树威立德，家里面弘扬的总是正气，龌龊邋渣的念头总没有立锥之地，家风纯得像蒸馏水一样青花亮色的。六子妹，个个成绩虽不咋样但也不惹事生非，成家后没一个闹过离婚，且没有丁点儿绯闻鸟事，对子女爱，对父母孝，都像生活在一尘不染的真空里似的，真真是叫人尊敬得很，也奇怪得很。星期天，正良带上瓶家中存酒剑南春，张裕香槟，掏腰包买了奶粉，黑芝麻粉，壮骨粉，香蕉，苹果等。大爸唯一的儿子，老大观正经与老婆庄凤及女儿都正好在。庄凤方盘子脸，妈妈式短发，没啥文化但戴付眼镜，笑容不显，样子深沉，泡茶寒暄后扭头对里屋的正经喊声：“正良来了，听到没有？”然后去阳台灶间打理午饭。正良大爸已经七十，暮年的颓势正不可逆地日益令其干枯，但仍是个话壳子，当下就兴奋地拉开历史，第一百零八回给正良讲他与其父当年是如何情同手足，如何朝不保夕，又如何荣归故里：

“我跟你爸爸那真是生死情义，从小到大脸都没有红过一次，好来没说头。那年你爸爸才十三四岁，我只比你爸爸大三岁，也还不到十七岁。我那时在庆生皮鞋厂帮工，刚满学徒，一个月有两个银元。记得也是就快过年的时候，你爸来找到我，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回家里去日子更难，不能再回去添乱，咋办喃？’我说：‘莫得事，兄弟，晚上我两个去喝点儿酒，慢慢商量。’”

“那个时候你们就喝上酒啦，好小哦？”

“要喝嘛。当学徒一天累到黑，只有喝酒还能使人稍微高兴一点。酒那时才卖两三分钱一两，两三角钱就可以吃顿饱饭。我两个商量下来还是去找庆生鞋厂老板，求他添个学徒，学徒没有工钱，只希望先把吃饭的地方保到再说。老板人好，见你爸爸身体还好，当时就准了。又说小锅炉房现在正需要个烧锅炉的，学徒期间每月有一个银元，师满后三个银元，就是没啥手艺，喊你爸选。你爸考都没考虑当时就答应去烧锅炉。出来后我两个好不高兴，我喊你爸爸快给家里捎个信说找到工作了。你爸愁春节了无钱给家里买东西，信难带。我就把我的银元分了一个给你爸爸，加上他自己刚借得的一个，你爸跟到就跑到邮局去把钱和信寄回家里。就那以后，你爸爸就跟煤炭打上交道了。他天天推起个车子去买煤，认识了很多煤炭老板和运输老板，慢慢了解到进销行情，你爸爸脑子灵，嗨，没几年就自己开炭行当上煤炭老板了。”

“不容易哈，”正良也感叹，“都还算遇到机缘了。”

“就那样子就好起来了得哇。”大爸的声音忽然放得低低的，惟财不能露白，如吟抒情诗，脸上也因讲得得意大放光。“最好的时候你爸爸请了七八十个人哦，我空了也去帮到张罗。那时你爸爸才二十来岁，没过两三年，东西南北四门就都开起炭行，彭县海窝子，金堂淮口，灌县街子，都专门请得有人发货，成都只管收货卖货，赚好多钱。那年子我们回乡头去，乡头正闹粮荒，四乡八邻都过不上年了，人人都愁啊，见我跟你爸回去了，问我们咋个办？。我就跟你爸爸商量：‘莫得事，干脆今年春节我两个把它担了。’你爸爸是个豪爽人，说：‘要得，担嘛。’我们当时就拿了几十个银元出来，主要还是你爸爸出的。腊月二十九那天，凡是观姓的族人，家家都收到了一份年货，又齐聚到磨子湾观家大院子里整整吃了一天，好多人当场就感动落泪啊！把周边的杨家沟，刁桥，三棵树一带全都给震动了，都说观家的人开头脸，两个磨子湾出去的小子做了件从来没有过的盛举，给祖上积功德啊。就那样子周边的大户再莫得哪个敢小看我们。过后我两个好不得意”正摆着，庄凤腰拴围腰，两手油腻地端菜出来，见客厅里正经不在有点儿生气，放下菜，疑惑地推开房间门进去，当即听见刺耳的一声叫：

“动都不动一下，你在干啥子？给你说有人来了，还吃不吃饭的哦？”又听见，“你看的啥子书，拿过来。《丰乳肥臀》？又是地摊摊儿小说，低级趣味的东西，你一天还看来谜起了。我还以为你是在看专业书。”只听“呼哧”一声，《丰乳肥臀》从里屋飞出来被撩翻在房间门边。正经好脾气没吱声儿，也没发怒，绵绵地从房间里出来，捡起书，窃窃地笑笑招呼正良：

“你好久来的？”自我打趣，“看书吗就是换个脑筋嘛。你懂啥子，人家莫言这本书是纯文学的，名字看到没大对头，有点儿博眼球，但书写得很正规。”

“大哥好。这本书就是正规。”正良附和，心中暗笑，“书名暗示性太强，果然就扫翻一柄，连从来目不斜视的大哥也中招。建议莫言把小说名字直接改为“肥屁股大奶奶”，那才更活灵活现，更要吸引好多人掏钱去买书。”

正经是首届工农兵大学生，现职市建委建筑设计处副处，年龄不高还有晋职机会，官场正得。正经样子不像个官，脸上浮肿般虚胖，头发软沓，背微抗，显得前胸贴后背，肤色煞白，戴副一圈一圈瓶底一样的大眼镜，看似营养不良，风吹残柳要倒慌了，但也因此更见其文质彬彬。要说思想状况，正经情感丰沛且敏锐，言谈犀利，总能举一反三，一箭中的，这大约应归之于家传，仰或小说之功？天性似乎好酒易醉，近年长酒膘，醉了常常要骂上两句，这又更见得儒雅中带了几分倜傥不群的魏晋风度。说醉就醉，上桌没一会儿正经头手晃动起来，止不住要说要喝，中间时不时夹带些豪骂，跟酒前判若两人。久不相会正良对此有点儿惊怪，想“小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中规中矩很关爱亲情的。”听其八卦：

“一个人总不能带着面具生活，但你在社会上又总要带着面具生活，不是自己面目有好可憎，是真心诚意反而要受伤害。别人戴的面具常常比你的还厚，积年的陈事他们也会当着把柄用，将你妖魔化，个别的还手持谎言利器直接伤人。太假太狠，一切都很使人感觉可恨，有味道的语言全都只能在家里讲，跟外人不能道。世界啊，本来无穷之大，但因为面对的全是非常之人，非人，世界又变得无穷之小。

“湖山之美，最美是春天清晨的时候。光线初亮，水面倒映高楼，面前全是青翠的树木。曙光照耀你出门，风拂衣衫，沿河看柳，江水浩渺，然后你再慢慢地跑步进入青春的树林，身心融入自然。可是这样干净的世界干净的心境现在还有么，还找得到么？休想了啊。苏东坡：‘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正良忧郁点头，脑筋有点儿绕，想“当点儿官把人整得这么惨啊，内心肯定不晓得好煎熬？”上面说的这些还算正常，下面只见正经脸上的肌肉浮动掣肘，竟彻底骂开了：

“一切都说钱，钱是甚么？钱值个狗球，钱就是个王八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是千年迷乱。钱比阴沟水黑，比屎臭，比苍蝇老鼠可恶，把人黑了，把社会黑了。贪婪，无耻，可憎，到处人捧人，抬轿子，拍马屁，所有的关怀，所有的爱戴都他妈的是哄人的，黑手元凶就是钱这个狗东西！”因为声高，一桌子人都听得汗毛倒竖。正良又搭言：

“深刻，大哥一定是看见了很多恶心的东西忍不住了。大哥就是大哥，经过官场才懂起，才敢骂，骂起来才带感情。人就是要有正义感。”正经本来在对天空言可以不答的，正良自作多情了。大爸笑对正良言道：

“他又有点儿醉了，发牢骚，你喝你的。”

“妈妈呀，我没有醉！”正经嘴里喊着妈妈眼睛却看着爸爸，居然还带点儿小儿的吖声娇气。“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不肖儿子从心底感激你们带我来到人世。只怪我不出息，没出息，成天就在阴沟里爬呀，苦呀，累啊，为啥要这样？”然后流眼泪，“呜呜呜”哭将起来，样子不胜悲痛，最后在桌子上趴了，嘴里还在继续骂：“钱值个狗球，王八蛋，不要在我面前提钱，钱”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能过量了，最好是给他泡杯醃茶。”正良给庄凤提议。庄凤怨：

“爱喝又没酒量，每次都是一喝就醉，贪嘛。但今天还没有喝到两杯得哇？”

“光说话去了没吃到菜。”正良说。

“这个酒哪点好嘛？以后要坚决少喝。”庄凤黑起脸，边去泡茶边喋喋喋唠叨。

这个样子酒当然就喝不下去了，席罢。

回家的路上正良在想，“嗳，以后还是尽量少去为好，正经这人心思重，要么是钱没挣够心中不满，要么是挣太多了，挣的尽是脏钱心中又不安，或者不得不同流合污，自己心中哪点儿纯洁还舍不得，想到阴沟茅坑里去找回他的良心，但哪找到到呢？鲁迅说：‘人一阔脸就变。’听他独唱毒骂这一通，当时不觉得现在咋会越想越不舒服哩，摘下面具人就这模样？只有面对不该自己敬畏的人，那些有脾气，有位子的才敢随便骂当知青的时候正经多可爱，穿个海魂衫，用特大号日记本猛抄名诗名言名句，还有好多歌曲，激情加拼命，足足抄了有五六本。还带起大家高歌，朗诵，渴了饿了喝口自来水又开始‘祖国蓝蓝的天啊！’人身上有很多宝贵的东西会随着岁月流失，而新增的却往往不再纯净，大多是利害之心。”

正经酒后无状当然与职位有关，但惊诧时事本属正常，正良联系上自己太小心眼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