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观正善
夏入秋,季节转换雨水增多。成都的夏雨暴来暴去,秋雨却是绵绵的,可以连续下几天,像爱河里的少妇先还承些夏情,边出太阳边泼爱泼雨,后来就一场绵软一层凉,最后成怨妇,哭哭啼啼直到杏叶金黄,枫林红紫。
这天下午淫雨刚停,非休息也非节日,观正善一人没声没息往爸妈这儿来。没与妻儿同行这动作比较少见。进门蔫蔫的,眼儿无神,头发不是风光的反拿,而是刚睡醒的蓬松样子,衣服旧得像工装,脚上一双皮鞋裹的泥,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落荒来的。正善下岗了。下岗就是失业,厂里每月发八十元救济金,水电气房租扣下来到手只得十多元。这十多元他还拿不到,被老婆曾嫣霞劫收。嫣霞痛骂正善下岗:“娃娃要读书,你来个下岗,喊我一个人咋办?你敢下岗,那你就要去把钱找回来,找不回来大家就散伙,离婚!总不可能喊我来公你讪?”这是嫣霞第一次冒出凶词“离婚”。正善此来就是找父母借点儿钱,差不多跟要没区别,因为不大可能再还。正善是自己主动要求下岗的,是年四十多点,按说正是一个男人成熟的当打之年。但正善离成熟似乎还差点儿,有钱时天天不忘唱歌跳舞打牌,舞可以朝半夜地跳,牌朝天亮地打,跟斗儿酒喝来昏天黑地,师兄师妹比老婆儿子亲些,一门心思,“外面的钱皅和比上班容易挣,小舅思人一次就两三百地收票子,一天之内会上千,真是牛皮哄哄美死人的勾当啊!”正善因此早就不想上班了,要创一片新天地,工厂里三四百元的工资拿来何用?所以车间里刚开始动员大龄的体弱的下岗他也报上名,走人;他甚至连手上现成的汽配经营部也看不起了,进钱慢不说还要筹款进货,老婆嫣霞又在一边争,不想管,让了。前路凄迷,可诱惑多多。似乎青天白日里鲜花饼会从天而降直砸他一人头上,就没想过,砸中他的也许是砖头瓦块哩?荒丘野地,光屁股骑老虎正善险险地走来。
借得两千块钱用来打基础和解决眼下的生活问题。花几天时间换着脑筋地到处摸排市场,饮食店,杂货铺,烟摊摊,服装店,无一不需要钱,这些都不行,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思人那法儿毒性大,“无本生意,空手套白狼,令人向往。”如意算盘,“拜师当徒弟,把他那些骗人的鬼把戏,甚么‘算过去知未来’,‘带电碎石’,‘按摩治瘫痪’,学的学,复制的复制,会好多算好多,弄到手上只要能哄得客人高兴给钱就成。这个市场相当大,我比他差,费收就低点儿,他收几百我只收一半,一个月下来搞不好也有几千。而且我还不一定就比他差,我是‘老三届’的,他才小学肄业,说起话来成语起码也比他多几个。气功嘛就是个装腔作势,装腔作势少不得口才,但愿青出于蓝”
没啥好准备的,先上路了再说。
第一次去是下午两点来钟,正遇思人有点儿忙,穿身丝绸类轻软的白色对门襟衫,鼻梁上多出付金丝眼镜,头发黢黑整齐滑溜,更加地人模狗样,对付“刀俎鱼肉”时不时儒雅地“吼呀”运力发抖,衣衫头发都带风,慧烁在一旁虔诚地“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衬托得思人很像半天云里的救星下凡,让人大气都不敢出。小天井里还坐起两个等到在。都无暇招呼他。正善守望一阵不知何时是个完,只好回了。这趟要说有点收获怕就是眼见火爆的“钱景”滚入慧烁腰包,特特证明他的判断无误,兴奋有加,脑壳不免又再烧一次,一路回时比之平时多哼了两首曲儿。
第二次改成早上去,八点过钟即到。像是又没有对,两口子正在怄气斗嘴,似乎早饭也没吃,桌面干干净净摆着花卷鸡蛋泡菜,两碗稀饭。正善听阵,才知两个是为琦儿的事吵嘴来。原来琦儿刚才来过,慧烁去送女儿上学,回来听得思人在与琦儿说些听不大清的话,又窥得思人正把几张票子塞给琦儿,琦儿让,有点儿不敢要,行为偷偷摸摸只为要瞒着她,无名火一窜,本来秋风黑脸当即全黑下来,如开封府包公一吼:
“琦儿,你二天嘛逢年过节可以来,平常最好少来,大家工作都忙,你们爸更忙,你一来他就啥子事都做不成了。”琦儿惨然无助,说:
“我晓得,本来我也只来这一次了。”走人。思人怪慧烁说话凶了点儿,说:
“凶巴巴的给对付讨口子一样。”脸红筋涨,嘴巴鼻子一竦一竦,怏怏然。思人随着年岁的增加,凝神生气时眼儿暴鼓,嘴巴前突如地拱鼠。慧烁的脸虽然黑但脑筋好使,立即楚楚可怜道:
“我又错了嗦?你说的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得嘛?这儿又全部怪到我脑壳上。我咋个那么倒霉嘛,里里外外都不是人,就你对完了。”喋喋喋,嘴巴也东翘西摆。
正善临此丧气局面甜言蜜语怎么出得了口?这第二趟又白瞎了。但回家时还是笑了一把,发现“他们两口子伤起心来一个像地拱鼠,一个像秋水鸭,一个低吟一个浅唱,是很对合得来的一对夫妻。”正善不乏幽默感。
刘备三顾茅庐方请得诸葛出山,正善为了“得道”无意中把这故事重演一回。第三次去选在中午,此番定要成功,时间不等人呐!忍痛绕一圈在北东街宰了半边庄鸭子,中午用来与思人润情。但正善的运气实在是差了点儿,走拢看思人家里竟生大变,门口一对石狮子,室内满墙的锦旗,放大的“何大师”神武玉照,发功用的器械全都没了,到处空荡荡,墙上只剩张观音像孤零零地斜吊着,仿佛废兵荒马乱的劫后。原来思人的摊摊被辖区派出所给踩了,说他证照全无也敢在那儿瞎整,形同骗钱,没工作吗办事处可以安排去站口子当交通协管员。正善目瞪口呆跟思人慧烁及小女儿烁烁有盐莫味地吃顿饭,慧烁烧的家常豆腐,炒白菜秧儿,拌黄瓜,思人难得地喝了点儿酒,悠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
“嘿,北门上的庄鸭子是比牛市口这一转的好吃得多喃。慧烁你尝尝,,烁烁你也来一个。”说时给女儿夹一个肥的,鼓眼儿放光。正善还是不甘心,还是讲出他的来意,思人听来一口就给回绝:“不行,不行。我这套功夫在部队的时候就练起的,你学不会的,我不能带徒弟。”
梦灭了,辉煌道路如此容易夭折。正善想,“他连自己的娃娃都不爱管,我们这些当然就更排不上号,派出所又要踩,算了,算了。”原以为是条路,结果才是一道断崖。回家跟嫣霞商量还是把汽配经营部搞好,只有那儿能继续讨生活。嫣霞哭兮兮讲:
“缺的就是钱,这儿也要用钱,那儿也要用钱,卖的钱都贴到屋头顾生活了。莫得钱去进货生意越来越差,铺子都要垮了。你下岗下得好哦。”
“都那么恼火呐?”正善这才有点儿慌了。原以为嫣霞会把铺面生意维持起走,他在外面挣的钱就可以存私房,哪知女人只会吃鱼不会养鱼。“清平世界不能只饿死我们一家人讪。钱钱钱,哪来钱?只有去借,等生意滚起来再还。”正善有过两三次借钱的体会,确实解决问题,只是向朋友开口有点儿难,还只得在亲戚中去想法。亲戚有血缘,有几十年的老交情,信用上可以一用,相当于作一次人格消费,这样的机会每个人终生都有一次。但是伸手借钱最是人情中的糟糕下策,极容易让自己的名声坏到极点,致事后更难为人,正善还是打定主意:大举借债!亏了呢?按现时情形尚无余力想到那儿去,生存才是目前大事,想那多干啥。
先找个最容易得手但也是最难开口的试试。“观正经,就他。他最肥,当官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麻烦过他。文革时在一起当红卫兵造反,知青时又在一起下乡吃苦,小时候还帮他们家打过架,稍微念点儿旧他也该借个两三万出来。只是以前一见面总是叙亲情,这几年难得见面,现在一见面就借钱,他会答应么?钱这个娘老子,把人逼到墙角角,莫得它不得行,还得去借。”正善今天运气还好,正经恰没啥应酬也没出差,跟老婆庄凤和女儿都在家。正经的官儿当得有点儿大了但住的还是单位宿舍,套三老房子,五楼,装修也老古板。两口儿穿着一般般,这方面正经好像不大讲究也不在行,或者怕露富习惯朴素也未可知。令人称奇的是正经的生活品质,尤其精在吃的方面,啤酒全部洋拉罐,白酒全部剑南春五粮液,泡酒虫草,茶不是竹叶青便是碧潭飘雪,烟是中华。晚饭贝母炖鸡,红烧三角峰,凉拌云南筒笋,腰果炒芹菜,看看眼花,嗅嗅就馋。吃过饭庄凤陪女儿去学弹杨琴失陪,正经正善继续酗酒,正经已醉,反反复复绵绵不绝捞起爱河里沤满情色的滚烫词语:
“谢谢你啊,我的好兄弟啊亲兄弟,你我一恍又好多年都没相见了。谢谢你那么有心来看我,我这两年尽忙工作,就没去看过你们。我愧啊,心里面经常责怪自己。你一来就让我想起好多以前的坎坎坷坷,都是催人淌泪的事啊”正善觉得是火候了,即鼓起十二分勇气,开口诉苦,言借钱。正经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推,眼睛眨巴几下:
“你是说钱啊?”
“哦”
“借点儿钱?”
“是的。”正善也把他鼻梁上的眼镜正了正,掩饰下自己的慌张,柔软地说,“请大哥伸伸手,借个三万给我,帮一把,情况一好马上就给你还过来。你看?”
“哦”正经为人想来是不错的,否则当不了官。此时虽醉心揣明白,“到底还是给惦记上了。”细细想阵,默默几十秒钟,是否想了“折本打倒算,少输为赢”这些谚语警句也未可知,总之出言明智,说道:
“你啊,你啊,兄弟啊,咋个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嘛?我都想哭了。”说了真还摘下眼镜来抽纸巾揩眼角,眼镜。正善被这一语触发,想自己的家跟正经的家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别人虫草当菜吃,泸州特曲嫌痞,自己喝个跟斗儿酒还成问题,为生存奔忙,伶伶俜俜,往日的空想幻灭,眼泪“哗”地也流了,说不出话来。只听正经继续说,“哎,但是哩我还是要给你说明一下,我这个家是你嫂子庄凤在管,我平时用钱都经过她,我从不管钱的。钱就是个王八蛋,离它越远越好。”正善抬头楞鼓眼看着正经,慌乱,失落,怅惘,心想“完了完了,他这样子讲肯定就没戏了,为富不仁”垂头一叹:
“不该下岗”
“但是你遇到难题了我咋可能不帮你哩。不过我还是要劝劝你,不管你是创业也好为了生活也好,借钱总不是办法,借钱把人借不富的,只会越来越难。我但愿你是为了创业不是为了生活。我喃,还有点儿你们嫂子不晓得的私房钱,你我两兄弟就不要说借了,多的没有,我送你五千,不要考虑还我。申明一下,只有这一次哈,以后再不要开口了。好兄弟,哥希望你从此好起来啊。”正经说完双手抚桌愣片时,踉跄起身进卧室去,“稀里哗啦”一阵响,手上攥把票子再过来,“哗”,跟扑克牌一样钱洒在正善面前。
正善像只绿苍蝇儿眼睛花花地盯着,瞬间失考,脑筋空白,嘴上连顺嘴顺情的“谢谢哥”三字也未及吐,就盯着钱,两手神经质不自觉地去揽钱捧钱,抟抟竟数将起来。正经对数钱这个动作不耐烦,又发言了,此时腔调便有些奚落之意:
“你这个样子你我兄弟就俗了。喝酒,数啥子嘛,哥送你的,说好多就好多,你还想到记得要还啊?不用还。喝酒比数钱重要。你我兄弟见面从来不是为了玩就是为了吃,为了情意,好久为过钱?为钱我今天就不接待你了。你们爸我们爸,穷过也富过,穷的时候一根红苕撇开一家一半,富的时候让很多人沾光。上辈人做得那么好,我们这辈人咋就给不懂一样呢?钱这个狗东西,太近,眼睛不近视就老花,分分钟钟都要跘跤子;无情起来逼死善良人,太多了又会淹死西门庆;你不在意它还跟你,太在意了它反而要躲你,所以最好是离它远远的。共产党的祖师爷马克思为什么会说‘钱最脏’呢?这可不是浪得虚名随便说起耍的哦,有道理的。”
“嗯哦”正善只能如鸿蒙在耳乖乖地听着。到手的钱不多但也不菲,关键点明了是给,不用考虑还,此行不虚。刚才有些煞白的脸现时已经烧红如喷血。
正经的兄弟情到此已抒发完,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