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很古老的后翼弃兵开局。
两个人都下得很快。
像是在竞赛一样拍下计时器的按钮。
很快到了残局时刻。
琪琪的一枚弃卒再次走到了赵拓的底线。
他放下棋子,“弃卒到达底线后,如果不升变成王后而是其他棋子,是降级。”
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棋盘,坚决地摇头,“将军。”
他输了。
“是赵硕在菲冽那儿交的朋友,偶尔说漏了嘴。那个人根本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琪琪像是不太意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该我了。”
她张了张嘴,无来由地笑了一声,仿佛是觉得哪里有点讽刺,但她那双眼睛里流露悲哀。
赵拓的心猛地被揪起,他的直觉告诉他,快点阻止她!这是个不好的预兆!
可是已经晚了。
她指着棋盘,“你想起什么了吗?”
赵拓低头,他和她刚才下过的那些棋步快速在脑海里闪动,他惊异地睁眼睛,微微摇头——怎么回事?为什么?刚才这局棋——这是他上次在棋手论坛上和弃卒下的那一局!
当时他们下到了残局,因为什么事被被打断,至今还没机会再继续。
不过当时不是超快棋,只是,她今天也是执白,用的开局一样,最初几步双方下得很快,他不自觉地就用了同样的旗招。
不……不是巧合。是她有意地在引导他,重复了他和弃卒之前的棋局。
他盯着她,轻轻摇头。她是……不,不可能。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我就是白色弃卒。”
赵拓的心脏和他此时混乱而极致的情绪一起在胸腔里乱撞,撞得他胸口微疼,他目不转睛和她对视了很久,摇一摇头,仍然在否认,“不,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弃卒?弃卒明明是个男孩子!
他和弃卒从十几年前——不,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就认识了!
不——不。如果她真是弃卒,那么,弃卒曾经爱慕又让他心碎的那个渣男是谁?那位貂皮先生又是谁?
她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没错。都是你。”她还在笑,可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泪光,“我带着嘉年华会的请帖到了会场,刚好看到了容妩。她让我自惭形秽,我骗了你,说家里有急事要离开。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那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两滴的泪珠从她眼里滴落,“你曾经问过我,菲冽有什么不同。说实话,最初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后来我知道哪里不同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他是在屈就我。可你,你太傲慢了。
你只会赐予,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让我想想你都赐予我过什么?豪华但是每次都一样的花篮,罕见的昂贵珠宝,骑士的勋衔,还有,长得和皇后加冕服几乎一样的礼服……
如果不是赐予,你想给我什么,就会明示暗示我去努力赢得,你再给与,像在等价交换,更像是奖赏。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有点像马戏团的驯兽员。
你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为我’做什么而不求回报。就像这次,那些为我去演武堂应战的人,有些我只见过几面,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连一把真正的剑都没有,就那么去了,为了捍卫我的荣誉。”
她说到这里,用眼神问他,你呢?你做了什么?
“我对他们说,我很感激他们,这是第二次有人为我挺身而……”她知道他此刻心里不好受极了,可她继续说下去,“对,上一次这样无条件地捍卫保护我的人,是菲冽。你呢?你告诉弃卒你向我求婚,可你不过是送来一条裙子!你在期待什么?我受宠若惊地欢呼‘我愿意’?”
“更可笑的是,裙子还在我的衣橱里放着呢,你对我的信任动摇了。你预设我的立场,关上建章宫的门,把我隔绝在外面,我想要见你,只能通过繁冗的程序递交求见的请求,然后等待你的同意。你是想惩罚我?警诫我?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挥舞鞭子一样驯服我?还是,你觉得只要不再见我,就不会动摇你的决心?作为君主,能如此决绝果断地处理情人,一定会在史书上被人称赞吧?可作为情人……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赵拓脑中嗡嗡作响,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问她,“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么?黑色骑士的身份?”
“几乎一直都知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在难民营的时候,我的邻居是位疯疯癫癫的象棋师,我的保姆死后,我就带着妹妹跟着他,假装他是我们的父亲。没办法,身边没有人的小孩子太危险了。他总是说他指导过路德帝国皇太子下棋,反复念叨他在棋手论坛上的账号。我也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赵拓想起来了,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确实请过一位象棋师当老师,可这人参加圣杯赛时失踪了,从此再没现过。他早已忘记了他们还曾在论坛上对弈过一次。
“所以,一直是你?”
“一直是我。”
他呆呆看着她。
那你为什么现在说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继续洞悉我的所思所想,继续刺探我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隐秘?!继续当着我的面嘲骂我的所作所为,我还会为你叫好!跟你一起骂我自己!
啊,因为你有恃无恐,因为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的想法了。
他攥紧了拳头,各种念头在头里心里乱撞乱冲,像一窝蜜蜂发了疯,一会儿刺痛,一会儿酸麻,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没法做到,他跟弃卒诉说衷情的那些文字潮水一样涌进脑海——
“我和她心灵相通……”
“我连给她写一封情书的勇气都没有。我很想告诉她,我很想她,即使才见面也想念她,想要和她时时刻刻在一起,像连体婴一样……”
“你来帝都吧,我罩你!”
……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盯着她那张无数次让他神魂具醉的脸,紧紧咬住牙关——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看到我这些话的时候在笑吧?在笑吧?把我当做小丑一样讥笑吧?她是不是还和别人分享过我写的这些文字?一起嘲笑我?
就在他被极度的愤怒席卷时,另一些文字又冲进来——
“我以为是个约会。可是,在他看来,不是。”
“我忘了你的忠告。跟他去了别的地方。离开了公共场合。”
“人总是对抽象的人更喜爱。还是让我保持抽象吧。”
有一根细细的线在他脑中崩断,发细小的轻响,那些愤恨和恼羞成怒一瞬间退潮,只留下羞耻和懊悔。
他想起她站在剧院舞台上跟他说“我对你,很失望”。
原来,你不止是对身为皇帝的我失望,你还被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黑色骑士背叛和愚弄了。
“你现在,也对我……很失望吧?”他轻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会比你来剧场找我那次更失望。当时我跟你说,我是怀着憧憬来帝都的,我没说谎。我也真的相信过你念过的那些演讲稿……相信你是真的对流离失所的人抱有同情,相信你想要创造一个伟的和平时代。可我,错了。”
“但我仍旧很感激你。没有你的陪伴,没有你跟我讲的那些关于和平和伟国度的理想,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我可能也熬不到成年。谢谢你,黑色骑士永远是白色弃卒的挚友和明灯,他在我最难过最无助的岁月里给了我一段真正的友情,他还把一颗种子放在我心里,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树,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还给了我最宝贵的东西,理想。”
她从口袋里取一枚白色王后的棋子,放在棋盘上,“抱歉了陛下,因为我知道和你完全平等的相处是什么样的,所以,请恕我无法接受你赐予的‘升变’。”
赵拓坐在那里,看着棋盘上那颗白色王后,久久不曾移动。
天窗投下的光柱无声地移动,投在他对面那个空空的座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想了想,屁大真的没有主动为琪琪做过什么。最开始送花送礼物也一点不走心。
屁大:你别说我!这些不都是你安排我做的?你就不是我亲妈!麻麻,我要我的亲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