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选择召见的地点是他的正式书房。
这房间和圆厅对称,也是圆形的,但房顶更高,墙壁一周全是和天花板一样高的书架,挂着□□以便取书,书架上全是当古董的纸质书,为了避免过于强烈的阳光伤害这些稀有的书,房间没有窗子,只在穹顶上开了一个圆形天窗。
这时刚过正午不久,阳光天窗投射了一条光柱,照在皇帝坐的那张乌木桌后。无数微尘在他背后的光柱中无规则地漂浮荡漾,他岿然不动,神情冷淡而严肃,如果不是他头顶的发丝蓬松还带点潮意,他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座古典的神祗雕像。
琪琪抬头看看天窗,心想,这里看起来有点像个小礼拜堂。不过,这里没有教堂中的焚香气,只有旧书中渐渐褪色的油墨和发黄纸张的气味。
皇帝面无表情,上下扫琪琪几眼,“你受伤了么?”
“没有。”
“很好。你有什么要解释吗?”
琪琪笑了,“该解释的不是我吧?我能从雷茜那儿得到消息,难道您会不知道盈姬纠集旧贵子弟向乔良他们挑衅?不知道他们要在演武堂约架?”
皇帝一言不发。
琪琪语带嘲意,“要打的可是‘红岚的荣誉之战’啊,要是乔良他们输了,从此之后就会不断有人要挑战、践踏我的荣誉,要是乔良他们赢了,那更糟,怕是早就有人草拟了弹劾文件,只等明天提交了。然后,为了保住他们,我难免要吃几个暗亏,忍气吞声做些让步。”
她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放任他们闹起来呢?当然是因为,你想要我的势力被打压。也许,看着双方打上几个回合后,你还会拉一拉偏架,扶我一把,让我去压制旧贵们的气焰。”
皇帝还是沉默如一尊雕像。
琪琪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又饿了,胃部空荡荡的,有一股灼热的水在里面翻滚了几下,一时间又觉得自己的感官好像失灵了,她能看见他,可她“感觉”不到他了。
是我离他太远了么?她问自己。
不。不是。他和她现在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不算太近,可从前他们隔着一个宴会厅她都能感到他。
可现在,她能闻到这房间里陈旧纸质书特有的气味,却不再能够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更加感知不到从前每次见到他时那种无形的、仿佛毛绒绒的、类似触觉又不是触觉的东西。
嗯……那东西可能是他对我发射的信号?按妮妮看的那些不正经小涩文的说法,是信息素。
可现在,饱含爱欲的信息素变成了敌意和冷漠织成的藩篱,上面长着锋利的刺,让我不敢也不能靠近。
她看着他,忽然说,“我从来没有刻意隐瞒我的身份。”
他雕塑般的脸上终于有了新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地笑了,“是吗?你以为,我仅仅是因为知道你是奇尔洛特的公主,才断绝我们的关系,才决定把你当成任何一个我的臣子看待?”
“不,不是。”他轻而慢地摇头,揭开谜底,“是因为我发现你偷偷和凯洛女皇有了联盟。”
琪琪的喉头噎住了。
他冷冷看着她,再一次问,“你有什么要解释吗?”
琪琪缓缓呼吸,不说话。
他的目光更加冰冷,“我们既定的策略是和洛伦公主联盟,凯洛是她的傀儡,你却暗中联络她——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接下来要暗中支持凯洛发动政变?还是要暗杀洛伦公主?她的领土和新安格星系接壤,凯洛这个蠢货永远只能当傀儡,有了她,还有你在赫亲王领地扶持的那个傀儡政府,再过几年,这些区域连成一片,你的领土可就更了,接下来呢?你要复国么?想好你的国家叫什么名字了吗?新奇尔洛特?”
他突然降低了声音,像是心灰意冷了,“然后呢?你要做女王么?那菲冽呢?做你的首辅?还是王夫?难怪呢,你看到我送去的礼服,一点也不屑。”
琪琪想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两年前!在你告诉我你几次想杀了菲冽的时候!我必须给自己、给菲冽、给追随我的人留一条后路。即使是现在,你对他的妒意也并没降低。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没有什么‘王夫’,女王决定孕育王储时宫女们会在自愿结缔的男子中筛选,女王和他们相处后就让他们回家了。没人知道女王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妮妮也一样。”
赵拓笑着点点头,“哦,原来如此啊,长见识了。可你还没解释呢,你为什么这么做?是我给你的权力还够么?”
琪琪突然间暴怒吼,“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从住在难民营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想过什么复国!也再没把自己再当公主!我是很想要权力,可我这十几年来,想的都是当我有了权力,怎么做才会不让其他人再经历我过去的悲惨日子!你会相信么?”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凄楚地笑了,“看,你不信。”
胸腹间空荡荡的感觉又现了,她无力地垂下眼帘,“我其实应该早就想到你不会信的。”
上一次她躲在圆厅办公室外面窥视他时,他也像现在这样,威严冷酷,如同神话中的半神。
半神怎么可能理解渺小人类的悲欢?
诚然,他在失去亲人时也会悲痛会愤怒,但他知道难民营里的一位母亲为了让孩子有一点食物会做什么样的牺牲么?
他想象过难民们为了不让伤口继续腐烂、为了活下去会做什么吗?哈,我们把蛆虫放在伤口上看着它们吃掉自己身上的腐肉。
这些体验他全都没有。
就像他那时问她夏夜宴那个晚上为什么不拒绝他一样,他没有体验,也无法理解。
所以,他也不会相信她。
悲哀是一种有质量的情绪,它压在胸口,会让人呼吸不畅。
琪琪不由自主深呼吸,她又想起第一次和他相见时的情形,日落时分的风,刚剪过的草坪,会刺伤人的白色香花。还有他。
让她和他分别后一想起他就会不由自主会笑的他。
她问自己,我究竟在欺骗谁啊?我早就不能单纯地把他当做获得权力的工具了。我也是人!我也有情感!可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情感。
她长长叹口气,把眼眶里积蓄的眼泪和心头涌动的那股热热的酸楚一起呼去,再深深吸气,浸凉的氧气进入身体后,肺腑间那股滚烫的水终于变凉了。
她彻底冷静了。
然后,她笑了。
啊,人一冷静下来就不畏浮云遮望眼了。我差点上当了!他这次做的真不错,连女公也被他利用了。
她一边看着他笑,一边轻轻摇头,“我想错了。如果你真地坚信我已经背叛你,你应该把我软禁起来。最好的办法是继续舆论造势,然后强行给我戴上后冠,再让我无声无息不幸早逝!如此一来,我为伍尔芙留下的遗产就能被下一任总督顺利继承,没准你还能获得民众的同情和深情的美誉呢!”
她快意地看着他雕塑般的庄严冷峻在一瞬间崩塌——他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他右眼下的肌肉轻微颤动,他气到了极点!哈哈,哈哈!上一次看到他这样子,还是得知妮妮失踪的那天,在圆厅里。
他站起来,指着她,“你——”
那张无形的藩篱失效了!琪琪哈哈笑,一步冲到他桌前,“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凯洛女皇的事的?谁是你的眼线?放在我身边的?还是放在菲冽身边了?”
赵拓怒极反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我不能像你揣测的那么做吗?你这个——这个——”
他连连粗重喘气,还没找到合适的词,她抓住他的手,眼睛闪闪发亮,嘴角翘起,笑得得意又甜蜜,她刻意让声音低沉婉转,“好吧,那就来一个赌局,我们下一局超快棋,我赢了,你告诉我,我不会动那个人的。我输了,就不再问了,也不会去侦查这人是谁。但要是你拒绝我,我回去后就会把伍尔芙翻个遍,人事地震难免会误伤一些人,影响各种正进行的计划。”
赵拓闭上眼睛叹气。
她太知道怎么操纵他了。
她其实是在承诺,她暂时不会利用凯洛女皇做任何伤害帝国利益的事情,但她同时也要求他不会再利用那个眼线。
如果她可以信守承诺,这比对她紧密监视,不停分析情报,时刻戒备提防并作各种预防措施要节省太多成本。
但我能相信她么?
她静静等着他做决定。
他看着她,她较剑服上的血已经干涸了,变成了深褐色,她脸上激斗之后的红晕还未褪去,她右额角还有一点没擦净的血迹,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手用拇指去擦拭那点血迹,“你真的没受伤吗?”
他立即懊悔不迭。可也在这时,他看到她深褐色的瞳仁突然慢慢扩,就像很久之前,她刚认识他那时候。那个时候,她每次看他时,眼睛连着心底,清澈如一眼能看到底的小溪。
她垂下眼帘,有点古怪地一笑,“再加上一点彩头吧。赵拓,不管输赢,我都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们决定下一局超快棋。
超快棋的规则是这样,双方各有共计二十分钟的思考时间,每一步棋最多思考一分钟,超时的话还要额外加罚两秒钟,倘若一方的思考时间耗尽,就得提前认输。
一局棋,最多只能下四十分钟。
棋局开始前,双方握手。
“赵拓。”
“安卡奈希密·伍尔芙。”
琪琪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