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这个愿望,很遗憾最后没能实现。他原来一直指望着一个像样的仪式,能让自己如愿以偿。但抬会游戏疯狂了将近一年后,资金链出现了断裂迹象,叶腊梅已经顾不上现金以外的东西了。坏消息首先在周边地区蔓延开来。叶腊梅的抬会在劫难逃。一开始,叶腊梅夫妇还准备了更加积极的方式,希望能把危机抵挡过去。他们的做法是,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000元,本息两清。他们虽在其中要亏6000元,但好处是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入会,从而有助于渡过资金难关。可是饮鸩止渴,等到4月份,形势急转直下,极度亢奋转为了极度恐慌。辛店陷入空前混乱,抬会体系土崩瓦解。很多讨债人疯了一样冲进会主的家。潞城的讨债人甚至拿着包到会主家,逼迫会主交钱,否则同归于尽。平阳的两个会主被讨债人抓住,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会主的手指,用铁钳烙烧肉体,会主被活活折磨而死。几十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在路上会被讨债人当人质抓走。4月底,政府干预了。叶腊梅夫妻潜逃。5月份,南胜在上海自首,7月份,叶腊梅在渔船上被抓。
事后对叶腊梅的抬会进行了账目清查。叶腊梅的抬会,规模在辛店属中等,损失也是最小的。她共发展了427人入会,收入会款6200万元,除了支付会员会款6010万元外,收支差额为1896万元。叶腊梅用这笔钱回永嘉老家盖了一栋三层楼房,还有一些借给了邻里朋友。随着所有款项追缴、变卖和清算(包括追回了叶腊梅在亚东学校设立的奖励基金),会款的实际损失仅为497万元。应该说,这笔钱不是大数目,有很多会员写了联名信,要求把叶腊梅放出来,他们愿意来赔付这笔钱。还有人在法院门口静坐,下班的时候还拉出标语,要求释放叶腊梅。但在当年,为了惩戒效尤,当地政府决心用典型整治此类事件。叶腊梅被选中了。材料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叶腊梅成了辛店抬会事件中罪大恶极的首犯。当年秋天,辛店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投机倒把罪判决叶腊梅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她的丈夫南胜被判十年。而另一个嫌疑人李健判得更轻,判三年,缓刑三年。
这个判决在法律界引起了争议。有律师认为,抬会本身是一个骗局,叶腊梅主观上是以非法占有会员钱财为目的,应定性为诈骗罪,以此论刑,叶腊梅罪不当死。而法院指出,叶腊梅之罪重点是侵犯了国家金融管理制度,应定性为投机倒把犯罪。根据情节,可处极刑。法院提供的证据表明,叶腊梅并没有诈骗钱财的行为,她与会员订立合约,签名盖章,双方对抬会的经营方式都是明知的和认同的。她对会员收款、清点、记账、付款,均按约定的时间和数额办理。抬会当事人都认为,他们跟叶腊梅的交易属于你情我愿,没有骗取钱财的动机。他们甚至认为,只要政府不干预,他们和叶腊梅的交易完全能够顺延下去。抬会就是人帮人。叶腊梅信誉好,他们人帮人,把抬会扩大,只要有足够多的人,难关就会过去,抬会就能继续下去。
其实在历史上,沿海各地的民间金融从来就未停止过。国家一方面对此严厉禁止,另一方面却对需求迫切的私人金融服务束手无策。辛店抬会和叶腊梅事件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悲剧写照。尽管备受民间和法律界同情,但是叶腊梅的生命权最后还是被强行剥夺了。一年后,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省高院刑事核定,维持原判。叶腊梅被立即执行死刑。在中国金融史上,叶腊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死刑犯。她的一生,没有接受完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也没有子嗣,死的时候只有38岁。最后,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叶腊梅死后,林岚算过一笔账,一年间,她通过亲戚朋友给了叶腊梅大概30万,但从叶腊梅那里连本带息,林岚拿到了将近90万。消息传来,林岚叹了口气,和崔晓明商量后,决定为叶腊梅做一个超度仪式。举行仪式那天,是个阴天。仪式开始前,林岚的话听上去很让人感伤。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除了我们,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叶腊梅的永嘉妇人。
仪式上,李健和亚东都来了。李健哭做一团。他一古脑对着叶腊梅的遗像叩头,最后叩得额前血肉模糊。他边哭边说话,却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懂。他的意思是,叶腊梅用死在教他做人。叶腊梅最后顶下了所有人的罪。她说所有人做的事,都是她安排他们去做的。审判她的人后来说,她是笑着承认这些罪行的。很配合。可她到底是不怕死,还是不知道这么做会有死罪,或者,她早就预备好了去死?这没人知道,也很难想象。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总不见得,她会不知道死为何物吧?
在那天,亚东自始至终没说话。他也没有眼泪,一副空灵茫然的样子,人就像一具空壳。最后大家要散了,他突然跪下来,要把嗓子撕了一样大喊一声,娘,你死得冤!我要当一个银行家,为你。所有人惊呆了。尤其是娘这一声,把林岚喊得心里犹如五雷轰顶。林岚猛然想起,亚东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喊过她一声,没喊过她一声娘了。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路上她在问自己,是亚欣当年被她从外婆家领回来之后吗?兴许就从那儿起,亚东就再没喊过林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