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行长吗?
行长?亚东一时蒙住了。
对,行长。就是那个美国的银行。俞申几乎不留空隙,紧接了亚东的话说道。
亚东心里长叹一声,天呐,那可不是一家银行啊。明明不是一家银行,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家银行呢?银行,就这样说说,就说成了一家银行。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又是谁第一个相信的呢?其实这些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跟着相信和跟着说银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那些说法给亚东搭了一个台,让他站上去唱戏。银行的戏。他唱了,就无法下来了。他想躲,但戏台太高了。没有人给他放梯子让他下来。他要自己下来,一定会摔得鼻青眼肿,满嘴啃泥。他能说出真相吗?可问题是,真相就摆在那里。他不说,自然会有别人说出来。
董事会,这个事,这个事我会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亚东说得结结巴巴的。他低着头,这让俞申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找到亚东的眼珠。最后俞申说,看来即便是一件合理的事,一个人也总是无法做出正确决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当初小崔为你当政协委员的事说过话,但我一个人是无法决定的。
亚东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实话。我是为小崔好。
我知道你为小崔好。俞申含着笑,说完这话离去了。等看着俞申缓而坚定的步履完全离开了视线,亚东才把一直戴在头上的安全帽扔到地上。他拔掉了房间里的所有电源,决定出山了。银行这件事,现在他知道躲,已经躲不过去了。
春节一过,秋秋就对风敏感起来。春天的风就是个任性的孩子,秋秋和春风玩了几十年,最知道春风的脾气了。春风在和她捉迷藏,她穿多了,风就躲开她,她穿少了,风就走进了她衣裳里头。不弄出一场感冒来,就不算和她玩过一场。
从山里回来,亚东有点不适应了。城里还不及山里。山里的风凹在山洼里,吹着吹着就把炊烟和人畜的气息裹进来,越裹风越软熟。城里不一样,城里的春天,每天都是野风。亚东出山后,变得更忙了。但是秋秋始终觉得,亚东不是在忙银行的事。
那时候她已经为银行招聘了56个人,而且全办好了护照。她每天组织他们开会,开始他们行长行长地喊,喊得她心花怒放,感到众志成城,银行大业已经坚不可摧。可后来有一天,她发觉开会时她突然没有话讲了。这时候她就想起了亚东。亚东也应该来讲讲。护照都办好了,说走就要走了,应该早些布置一下工作。但亚东无法做到。就在秋秋忙着开会的那些日子里,亚东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亚东又回到了从前。秋秋下午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大鹏妈打来的。大鹏妈很客气,一开口就要请秋秋吃饭。几番推脱后问秋秋,大鹏什么时候去美国?秋秋一愣,她觉得这话应该问亚东。她把大鹏妈的话录了音,决定傍晚的时候和亚东通一个电话。
秋秋已经很久没有和亚东通电话了。通电话的时候她才知道,和亚东通电话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她发现,亚东的出现和消失一样,既自然而然,又十分神秘。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笼罩,她浑身五光十色,却软软塌塌的,完全是有力使不上。对局面失去了掌控,一阵莫大的空虚袭来,玩笑的春风让她浑身一颤,不免一阵寒颤电流一样布满全身。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无法入睡。亚东离她很远很远,就像当初忽然来到她身边一样。
亚东的电话到了深夜过来了。他喂了一声,秋秋就听出来了。秋秋有很多话要对他说,譬如你在哪,为什么打不通电话,你是怎么知道我给你过打电话的呀?还有就是银行的事。银行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一团迷雾,成了她眼前的肥皂泡了……她很心酸,说不出话来,她选择了沉默。她把大鹏妈的录音放给亚东听。循环。放一遍,她抹一遍眼泪,无法听任自流。最后忍不住了,她说,亚东,不办银行了。你回来吧,我不逼你。我们恩恩爱爱过日子。亚东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秋秋听出了了那是感动的停顿。停顿一会儿后亚东说,每件事都不能半途而废。
亚东回来那天,秋秋重伤风了。得到亚东回来的消息前一天,秋秋就在早上出去跑步。春风开始不相信,这样冷的天秋秋为什么是这样单薄的穿着。春风先试了一下,然后又出了一些力,最后决定和秋秋决战了,要赢回这一年的胜利。
第二天,秋秋故意不起床。她看看镜子里的一片凌乱,春风已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她很满意。亚东会心痛她。这一天她想的全是亚东心痛她的样子。亚东问寒问暖,问她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吃生煎,要不要喝杨枝甘露……只有亚东心痛她了,她才会有在当下过日子的感觉,而不是回到认识亚东前的梦里。在梦里想银行的时候,有一天银行变成一只生煎,落在嘴里,溅起过一阵油香。
深夜,秋秋在昏睡中醒来,亚东还没有回来。她决定不再犹豫了,她马上起身。她去找亚东,可怎么也没想到,在亚东办公室门口,竟会看见吴敏黎从亚东办公室里走出来。吴敏黎穿一件黑风衣,她人高马大,昂首迎风,那景致,看不出半点情人幽会的情愫,倒十足像是个慷慨赴死的将军。
看见秋秋,亚东的兴致很好。秋秋本来很正式,她要在办公室里谈银行问题。但见到亚东,秋秋的心马上软了。亚东主动提起了银行的事,秋秋只说了一声你是行长,眼圈一红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亚东把她抱过来,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交给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秋秋人都要酥了。亚东问了秋秋招了多少人。秋秋说了之后亚东很惊讶。亚东说那么多业务才招这几个人怎么会够呢?还要招,亚东说得很坚决,他掐指算了算,说道,还要招一倍,起码还要一倍。秋秋浑身一震。那时候春风是吓了一吓的,秋秋感到劲头十足,身体完全好了。她十分满意亚东的话。亚东让她满意的事,总是突如其来,让她没有准备的。招十倍她会觉得更满意。大银行要有大银行的气魄。亚东胸有成竹的样子,那才是行长的范,是她心目中的官人。那天夜头,他们恩爱无比。这样的良宵,一寸光阴一寸金,秋秋竟然把当天见到吴敏黎的事忘了个精光。
第二天,亚东带着秋秋去看梅娘。秋秋的办法是,家里的条件肯定不如医院,干脆让梅娘长期住在医院里,治疗养护两不耽误。进了病房,秋秋忽然有些惊异。秋秋几天没来了,但梅娘看上去像化了妆一样精神。医院里有护工,但给梅娘化妆的活应该是不会做的。谁会来给梅娘化妆呢?秋秋想。只有吴敏黎。唯有吴敏黎,才有这样的耐心,才能够让梅娘接受。
想起吴敏黎,秋秋心头掠过一丝阴云。她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幕,不免有些疑惑地看着亚东。亚东依然兴高采烈的。他把一束鲜花放在梅娘手里。那可不是一般的花,那是亚东从太平洋岛国专门给梅娘带回来的。梅娘衬在这样的花朵里,大家看着她多年以来,忽然间就如同春天的花一样绽放开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亚东大声说道,好像行动不便的梅娘还是个聋子。梅娘脸上堆笑,秋秋却大吃一惊。梅娘的生日一点不错,可她已忘得干干净净。亚东怎么会知道、会记得这么清楚的呢?亚东一点没有理会秋秋。他对梅娘说,我和秋秋,亚东的声音依然很大,在你这个好日子里,要借你这个好日子,来宣布一个好消息。接下来,亚东一字一句说道,我们要结婚啦。
秋秋看见,梅娘的笑一动没动,但是花朵晃成了一片。秋秋觉得梅娘真是聋了。梅娘没听见,她捧花的手捧累了。秋秋走上前去,把花插进了床头的花瓶。然后把嘴贴在梅娘耳边上,说,娘,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你开心吧。秋秋说着,已经不能控制情绪,眼泪奔涌,全淌进了梅娘颈根里。可梅娘的笑一动没动。
事后,秋秋真的怀疑在那一天,沉浸在阳光和鲜花里的梅娘是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