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宽慰地吐了口气,这时侯她就侧目看见了枕边的刮刀。刮刀躺在丝巾上,在寒光里铁骨铮亮地,淌下了几十年前乌黑的血,竟嘿嘿发出了笑声。这样的笑声里,才是忽剌剌地,毛骨悚然的鞭子声。彩云忽然惊醒:每个人都当自己是双奎的鞭子,每个人都会把自己当成别人的鞭子,企图让别人臣服。但鞭子面前,更多人会选择不臣服,会奋起反抗。唯有双奎这样的“臣服”,会让人忘记双奎也有一根鞭子,他也可以(也想)叫人臣服。不同的是,双奎这样的姿态了,他出的鞭子更狠毒,更出其不意,抽在了要害。说到臣服,其实双奎自己才是他自己的鞭子。是双奎自己的鞭子,驱使他在他自己的路上勇往直前。他不知疲倦,一直更新着目标。也许在他眼里从没有什么障碍,又或许正是如此,才没有他过不去的关口。这样的关口,哪怕叫生死,也一样无法阻挡他一路向前,去实现自我理想。
彩云再也无法睡好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雪莲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本诗集。她说这是今天在学校里收到的一个快递。彩云看见,诗集的名字叫《海的印象》,作者的名字叫玫瑰。诗集让她浮想联翩了。但当时她想的只是,作者真会是个女的吗?彩云忽略了插图。那些插图都是雪莲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老鹰,题名是熊爸爸。
雪莲拿到了出国通知。雪莲拿到通知后,并没有现出彩云心目中欣喜若狂的景象。这样的景象让彩云忽然担心起来。她对赵部长说,这不正常。赵部长说,孩子成熟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彩云想了想,成熟了,就不叫孩子了。雪莲正式要离开了。那几天彩云心里酸溜溜的。她想到的是童年时代自留地里没有熟透的番茄。番茄没有熟透的青涩很招惹人,散发的是对它侵略的诱惑。彩云在体会采番茄的味道。采,很艰难,不采,又心有不甘。没有成熟的青果子,正是成熟的样子在惹得人心难安。临走的隔夜,彩云的灯通宵未关,她想她在等雪莲来和她话别,或者来送给她一幅画。但是没有。夜里,彩云有好几次来到雪莲门前,但雪莲房里没有动静。一切都没有大事发生的样子,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梦。那个晚上,彩云最后撕掉了保险公司寄来的保单。她知道那是双奎给雪莲办的。但是一万块钱一个月,还要在几十年之后,真能解决雪莲什么问题吗?还是省省心吧。就这样双奎再次让她升起恨意。正是因为双奎介入了雪莲和她的生活,才生成了雪莲这样待她的态度。
登机的时候,彩云才发现雪莲什么也不拿,什么也没准备。赵部长不但安排好了学习上需要的一切,连生活上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个管宿舍的刘阿姨被赵部长雇佣后,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她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净遇到好人了。双奎离开前留给她的钱还远远没有用完,在出国前她一直记着在登机前要退给彩云。可是登机时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的重要性让她激动起来,她拉着赵部长的手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雪莲的。她一连对着赵部长说了几遍,对机场上催促登机的广播却充耳不闻。赵部长催她登机时,她的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她说我感谢你,我不知道我怎么感谢你呢。赵部长看了看彩云,然后对阿姨说,你照顾好雪莲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刘阿姨点点头,她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说得很郑重,一点没有了唏嘘不已的声响。你要答应我,把我儿子也弄到法国去。赵部长慌乱了,他又像点头又像摇头地应付着刘阿姨。这时候雪莲摇动着轮椅,自己已经走到了通道的远端,她看着这一切,显出了很有耐心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她好像只是随便要出一趟门,就像是一次平常的离家上学。彩云一直注视着雪莲,雪莲的气势逼人,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所有的人都无法驾驭她。一直要到某一天,她的爆发,她的成果才会让人懂得,她可从来不是一枚青果子。也许,彩云恍恍惚惚地想道,也许雪莲从来就不是一枚青果子,从来就不能用熟不熟的想法去对照她。彩云下意识地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她在满腹狐疑地想,这孩子是她生的吗?或者所有的孩子,包括她当年离开家乡,给父母的感受就是这样的吗?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早已逝去,想起了妈的时候彩云竟然浑身一阵阴冷。
雪莲出国后,彩云大病一场,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变得不大说话,有时候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忽一日,饭后翻江倒海,呕到到最后见了胆汁。绿浓绿浓的胆汁,布满鱼腥气。眼见彩云的呕吐日堪一日,赵部长惊慌起来。他找到高士桥的瞎子阿福做媒人,为儿子成成郑重地说下了这门亲事。
彩云撕掉了保险公司的保单,火速成了赵部长的儿媳妇。不满一年,彩云生下一男童,取名伟伟。赵部长一高兴,取出当年父亲当八路军时穿的土布鞋,他把土布鞋套在脚上走一圈,男童就命名为小八路。他真的很开心。当年成成生下来时就闷声闷气,到了18岁还整天拖鼻涕,和小八路眼前活蹦乱跳的样子简直是天上地下,无法比的。他酒后朝小八路甩了一个响指,注视着小八路,他看见小八路的手指一颤,没有做成响指,但是指头撮近的动作,显出了小八路鸣指的天赋和先兆。
再婚之后,彩云更加光鲜起来。那不是一般的漂亮了。比起前几年,不知又风韵去了多少。所有人都传,成成傻是傻,但人家是童男子,是傻子的真气润养了她。她就像一丛移动的花蕊,到哪里都蜂拥着欢快的蜜蜂。结婚那天,她放了十八个炮仗,开始的十七个,个个腾空而起。只有最后一个哑仗,抑了她。她知道双奎回来了,就在人丛后头看着她嫁傻子。她点了炮仗,嘭一下她叫了一声,叭一下她跳一下。人没有动静,心却畅快地来回。她退下了手上双奎的镯头,在那时下定了决心,从此不要再见到双奎。
但这份狠狠的决心到了十八个炮仗面前,竟被最后那个哑炮挡了回来。这份压抑久聚不散,一直伴随到现在,应荣富死在了派出所楼底下。她走上前去,靠近应荣富。众人肃静下来。他们看着彩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彩云翻开应荣富的手。应荣富手心里是一根乌黑的卷毛。那根毛弯曲严重,特别乌黑。一动不动的样子,像被人黏在了掌心。
这是象征,是一个咒语。她啊了一声,吓了别人,更吓了自己一跳。她啊了一声,又嗯了一下,手扶喉咙,不惊不喜,就像不小心呛了一下,喝过稳神的水,人恢复了起来。耳朵边上,正是双奎当年出走前的那句话:我叫他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根吊毛。
双奎回来了。
彩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一切还没有准备好,本来他还应该再准备充分一点的。越充分越有把握,可是面对现实,他沉不住气了。双奎用应荣富一根吊毛的死法当过门,宣告了他回到辛店,回到了南大街。那样的时间和方式让彩云嗅出了来自双奎身上的悲壮气息,她觉得一出悲剧开始上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