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奎回南大街前夜,曾到青山桥瞎子阿福那里起过一个课。那个早上瞎子阿福一个人念叨了半天,始终没有开得出口,眉头是皱了又皱。汗抹过了好几遍,最后上了厕所。在厕所里半天不出来,轰隆轰隆,把厕所弄得映天响。最后阿福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笑了。谁也没看见过阿福笑。阿福笑了才知道,阿福皮肤黄,牙齿白,阿福一笑就是把雪白的牙齿送到了你眼前。
阿福说我不算了,你这命怎么算?双奎说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少你钞票还是得罪了你撒。阿福开始在房间里狗旋屎,旋了几十个来回,房间里的人全被他赶了出去。他边旋边往嘴里塞山芋干,人越旋越快,嘴里白乎乎的塞满了,忽然“额”地一声噎住。双奎赶紧递水,阿福却一挡,水杯落地,人稳稳站住了。
他说你这个小佬,过不了15岁,是生日上的难……
他说你是将军坯子,打仗带一万人,赚钱用麻袋装。但是麻袋归麻袋,麻袋装到后来血流成河……
阿福越说越快,双奎愣在那里了。我过不了15,我都过45了。瞎子阿福说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你,是你的小佬。双奎笑得拍了大腿,他说你旋狗屎旋昏了头了,我哪有小佬?我要有15的小佬我就困着着笑过来我。
阿福呼地虎煞了脸,说,你走吧,我不算了。麻袋里全是血,全是你小佬的血。阿福后来就真不算命了。后来所有的人都说双奎的命硬,但是孩子的事当时没有人在场,阿福的说法他也没往心里去。他没有孩子说孩子,瞎子阿福瞎说瞎话,瞎话说到了头。孩子的事不往心里去,但是双奎心里还是有其它的事。那个神秘的电话他点过次数,一共有18次。18不是好数字,地狱是18层,相骂起来操的都是十七八代祖宗。
他在想那个神秘电话。
神秘电话停在了18上。他想到了陆处长,但是决不肯相信陆处长还活着。除非18层地狱里也有电话,陆处长难道是在那里打电话,神秘电话才所以没有声音?神秘电话虽没有声音,但是有内容。陆处长还有7000万资金放在他这里。可他答应陆处长的事,他却一直没有做成。也已经无法做成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去做,他根本找不到陆处长的娘。当时陆处长的娘被人接走了。他没有在约定的12月24号那天到那里,结果老太太就被人接走了。现场上留下的是一把匕首。匕首上挂的是一挂灰白的头发。其实他就迟到了10分钟,但是之前他有整整10天时间。这10天时间他在清理帐户,沉浸在失去陆处长的痛苦和盈利的欢喜当中,一度忘记了去接老太太的事。陆处长是他的师傅。在他逃亡的那段时间,正是陆处长帮助了他。他正是凭着陆处长留下的钱,杀回了辛店南大街。当陆处长成了通缉犯之后,陆处长的许多仇家露出了水面。陆处长对他们的承诺,因为失去自由而没有能力兑现了。
杀死陆处长的是福建的魏氏四兄弟。他们用最原始的仪式处置了陆处长。陆处长的心被他们一分为三,剁碎后他们吃了一部分,埋进土里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让秃头老鹰叼走了。这件事上了内参,他看到过资料。陆处长肯定是他的恩人,直到死也没有交代他这里的7000万。陆处长把最后的事托付给他,最后巴望的是照顾好他的娘。那是他报答陆处长的最后机会。可他错失了。他很内疚,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过错。所以神秘电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心里只是隐隐的不快,而不是自责。念头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他想的是彩云,他在想到底如何与彩云相处。
彩云恨他,这让他有点光火。可毛大的话打动了他。毛大的老婆是彩云家远房亲戚,所以一想到彩云,双奎会在毛大面前说一说。毛大有时候是会打动人的。毛大对他说,要是你是女人,被男人扔在了一个陌生地方,还要被迫和一个傻子生儿子,你不会恨?
这话让双奎有点动心。他本来想解释,自己是要面子的人,当初被赵部长逼出去,生活无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彩云留在辛店,好歹有稳定收入,不要和他一起去吃苦。可他和毛大讲这些干吗呢?双奎说她恨了才好,恨了跟傻子生儿子,儿子才不傻。毛大说赵部长不傻。双奎看着他,眼睛动都不会动了。他说不出话来了,你是说那小八路是赵部长的儿子?他惊恐万状,话没说出口,浑身一寒,顿时生满内疚。他忽然就不火了。这时候他听到了彩云的哭声,他多年听不到彩云的哭声了。但是彩云天天在哭,都哭哑了,他听不见。现在听见了,那哭声堆积出来的恨,抓着他,象一把又长又尖的指甲,掐进他心窝,嘶叫着,把他掐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他决定去找彩云。一开始他决心一辈子不找她,她和傻子生了儿子,见到他回来,应该羞得满脸通红,掉头就走。可她不走,还石头一样僵硬在他眼前,石缝缝里溅着火星。火不大,却连续不断,要和他争论出高低的样子。可又不和他明争,是暗里较劲的那种。他夺厂绝根,本来要小八路的命。小八路隔在他和彩云之间,他无法接受。要了小八路的命,非但绝了赵部长的后,也彻底死了彩云的心。彩云就不会再和他斗了。但彩云不配合,一点也不配合。较真,彩云就是较真,较真让他恼怒不堪。毛大说,她较真,你又较什么真呢?双奎不说话。毛大又说,她较真较过了头,那是撒娇。毛大的话让他怦然心动,他熟悉女人,更熟悉彩云。这女人较劲就是撒娇。她让他碰鼻子,一而再,再而三,双奎认定,那是在撒娇。
双奎走进彩云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彩云侧转过身子,对他说,你把门打开。双奎不去开门,反而拿过彩云的指甲钳,他说你帮我剪剪指甲。他把手指头伸过去,他想看看彩云笑。过去他伸出指头彩云就会笑。但是彩云不笑。其实他没指望她笑,反而指望她哭。女人只有哭,哭够了才会笑。可彩云拿过指甲钳,彩云说你让我剪,我剪断你的指头你信不信。彩云的话不轻不重,似真不真,主要是她的眼神,似笑非笑,这就难分真恨假恨了。
双奎愣在那里,无法回答。彩云走过去,拉开了门,她说你给我滚。那声音太浓烈了。味太重,双奎反而清醒过来,笑了一笑,笑得很理解,笑得很知己。我这就滚,这就滚。他听见他的声音充满了怜爱,一心是要把彩云的心火歇下来。
彩云的指头翘在那里,还指着门外。他看见彩云手腕上还戴着那只镯子,不由心动。彩云是云南人,那个镯头是他在彩云老家买给她的。他指着手镯说你还戴着。没想到彩云手一缩,马上别过身一言不发。
彩云这样子让双奎误读了。他想彩云不是真恨他,最多她只是在怪他,这和恨不一样。她把怪自己和恨赵部长的情绪放在一起了。你恨赵部长吗?双奎说着,把手搭上彩云的肩头,彩云浑身一颤,他也浑身一颤,那是电流强劲的瞬间,打得他眼泪水旋了几旋没有收住,鼻子一酸,连咳了几下。你恨赵部长,他说,我为你报了仇。他还说着话,本来话没有说完,他还要说下去,他没有想到彩云会转过身来。
彩云转过身来,泪眼朦胧,那不是一般的朦胧。那些眼泪水包着眼球,不流出来,这样眼球看上去就象被踩碎的巨蜂葡萄。双奎吓坏了。砰的一声,一本书摔在他面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双奎还想说什么,咔嚓一声,彩云剪了自己一剪刀,指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彩云指着门外,手指在颤抖。这样双奎就看清楚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彩云不是不恨他。彩云真恨他。他走出去,都到楼梯口了,还看见那只镯头在血泊里晃动。他忽然想起来,一松也有一只这样的镯头。一松是彩云的老乡。
周末休市,一松一个人开车来到隔湖。范军急着用钱,天天在催他。但他并不急着和双奎说。决战前夜,他需要的不是雷霆万钧的行动,而是深思熟虑过后的缜密方案。他必须好好调整一下,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和双奎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发现不对劲。双奎一开始是答应他一笔钱的,可现在双奎反悔了。双奎对他说,现在公司周转这么紧,过段时间吧。
过段时间?要过多久?
双奎没有回答他。但是没有回答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自己这么帮双奎,到底能得到什么?这是他见到彩云后思考最多的问题。双奎是个自私的人,可自私的人通常能够照顾好自己,是个能让自己过得更优越的人。但双奎是疯狂的,他可以为一个目标完全错失自己,让自己狼狈不堪,甚至连爱情、幸福于不顾,也许,还有骨肉和生命。那么面对这样的人,背信弃义,不守承诺又有什么奇怪呢?
双奎指望不上,但不等于他没有机会。他现在手里拿着范军的砝码。他敏感地意识到,范军可能才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选择。但现在,选择的倒计时已经读零,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马上拿出决断来。
范军现在身处生死关头。一旦范军真把资产全抵给双奎,按原计划喂给范军那笔钱的话,那一切就结束了。范军完了,他也完了。但这个时候要是反过来,按照先前和另一个人的约定来反制双奎的话,那借助范军这场实战,双奎就将成为一个失败者。那样的话,就不止一个人会实现复仇的目的,而他则可以实实在在,得到一个亿酬金,从而东山再起,再打下自己一片江山来。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振奋。而这样的振奋,才是他来辛店的目的。只不过在当时,他对双奎还有幻想,毕竟,他和双奎是患难之交。
在出走的日子里,赵部长选在了阴云连绵,炎热爆发前的黄梅天给一松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告诉了一松有关双奎开办高利贷公司的消息。他们是老熟人,一松最早跟了陆处长的老朋友赵部长发展,后来自己独自闯江湖,大家就联系得少了。赵部长的电话过来时,一松正是投资失败,一贫如洗的时候。他已经昏睡了三天,记不得有没有吃过饭,洗过澡。梦连着梦,梦醒来的时候,才会觉得梦其实是件不错的事。他不能放弃战斗,他就是为战斗而生的人。但是他没有了子弹,没有子弹的战士宁可做梦。梦里有子弹,子弹不断,还有场景壮观的战斗。赵部长的电话让他有些懊恼。但赵部长带来的消息让他振奋,就像一个落水鬼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松兴奋地对赵部长说,我终于又能够拿到一笔钱了。他刚刚被电话闹醒,他这样说着,并不能分清自己是否还身处梦境。赵部长说,他为什么要给你钱呢?
被赵部长一问,一松清醒过来。他说,我要去投奔他。
我也赞成你去投奔他。赵部长说得很平静,他的话不由让一松有些惊奇。一松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要借一笔钱,我输得不服,我还要拿钱再去搏一把。赵部长沉吟了片刻,时间并不长,他说,要不我们见面谈谈再说?
和赵部长见面的时候,一松觉着自己站在了中世纪的黑河里。天空灰暗,半截身子不能动,是一动也不能动。他对面有三只巨如磐石的牛蛙,发出了公鸭般的叫声。叫声慢而悠扬,听得人心惊肉跳。一松怎么也摆脱不了下地狱牢笼般的牵挂,他看着赵部长头上长角身上有刺,所有色彩不再真实,是一种暗哄哄的冥色。世界黑也黑得稀奇古怪,不怎么象黑。他看不清赵部长的面孔,甚至一点也看不出赵部长五官的位置。赵部长正在整容,正在为回到辛店做准备。和他打交道,一松好像站在了阎罗王面前,和小鬼站在一起一样恍恍惚惚,怎么也没有了十二个生肖里江湖恩仇,喜怒哀乐,生死淋漓的感觉。
我知道你需要一笔钱,但是你根本不可能从双奎那里得到这笔钱。赵部长开门见山,有一种料事如神的味道。一松不做声。显然,他并不认同赵部长的话。赵部长早就料到了。赵部长说,我知道你和双奎有交情,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和双奎的交情,你也应该知道陆处长和双奎的交情,还有,应荣富和双奎的交情。赵部长的话突然之间,像一把有锯齿钩的镰刀一样,冰凉地割了一松心口。这些人,赵部长说,都是帮过他的人,甚至,都对他有恩。可他们的结局呢?
一松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真没想到。他听说过应荣富的死与双奎有关,他也知道赵部长四处游走,不能回到辛店和孙子,也有人说是他的儿子小八路团聚,但是陆处长不一样。陆处长是因为高利贷被追杀而死,怎么会与双奎有关系呢?那,一松疑惑地看着赵部长,声音微弱地问道,陆处长的死与双奎有关吗?
赵部长淡然一笑,缓缓说道,你已经多年不和他打交道了,当年你知道的他噱骨撞骗的劣性非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那一年我从牢里救了他,他不吸取教训,又非法经营被审查后出逃了。落难的时候遇到陆处长。一步步骗取了陆处长的信任,陆处长收留了他。秋天的时候,陆处长期货做反了方向,借下了高利贷被追杀,为保全财产,临时把资产转到了双奎名下。不想他不但不念情,还因此起了恶念,无时不刻不想把陆处长这笔钱占为己有,直到最后,竟然串通高利贷人要了陆处长性命。为了不留痕迹,还让那些歹徒掠走了陆处长的老娘。他回辛店的钱号称是自己赚来的,其实是这样要了恩人性命黑来的呢。
一松在听,听得鸦雀无声。赵部长哼了一声,这样的结局,和他相处的人难道不该想想,与他相处会是什么结局吗?
可是,一松说道,你不还赞成我去找他吗?
赵部长霍地站起身,眼睛雪亮得惊人。但那样的目光一闪而过,语气依然波澜不惊。找他,是必须的。赵部长说,陆处长临死前把这件事托付给了我。那个公司当年是我和陆处长一起投资的,我一定要按照他的遗愿,把这个公司夺回来。他一直当陆处长死了,这件事就没人追究了,可是天可怜见,我还没死。我回来了。既然他没能弄杀我,那我就要拿回我的东西。
赵部长语气再怎么和缓,却难掩杀气,一松不由唏嘘,那我还去找他做什么呢?
当然,赵部长说,他现在新公司开张,招兵买马,正是用人之时。他做的坏事多,怕遭暗算,疑心病重。你身份特殊,容易让他放心。这样深入他内部,找机会一举搞掉他。
搞掉他?是要他的命吗?
赵部长笑了。这时候他已完全恢复常态。怎么会呢?我们没有他那样心狠手辣,也没有必要要他死。我们是生意人,我们要让他知道生意也是有正义的。用生意的原则教训教训他就可以了。赵部长这话很清淡,但是越掩盖,一松听来就越血腥。都教训了,还生意,生意有正义吗?正义了还是生意吗?一松接了赵部长的话,说,那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绝他的根。赵部长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叫他绝了根,生不如死。赵部长远眺前方,目光游离。像是,怀念过去鼎盛的权威时代,又好像在无奈地看着权力的江山渐渐沉没。赵部长的嘴唇没动,一松根本看不出这些话是从赵部长嘴里说出来的。就像薄薄的刀片,飘忽而迅捷,闪亮地走过目标的咽喉。坚定、凶残而不动声色。
绝根?他有什么根?一松轻声问道,可他说到这里时,陡然看见赵部长楞了一下,一抹慌张已经在赵部长眼睛深处掠过。
他有根,赵部长说,他的根就是他的公司。叫西林科技。
西林科技?那不是一家上市公司吗?我怎么不知道。
说起来,这个公司本来就是我和陆处长一起投资的。那年陆处长借高利贷被追杀,他把股权临时转在了双奎名下。双奎取得实际控制权后,先暗杀陆处长,然后盗用公司账上七千万杀回辛店,改制了工厂,在工厂的土地上盖大楼,做了。接着定增扩股,把收进西林科技,最后稀释了我的股权。简直是杀人不见血。他们都被他弄死了,剩我在活受罪。有时候想想也是,我还这样活着干吗?还有什么脸见人?
别这样,天无绝人之路。一松连忙安慰赵部长。赵部长这是真伤心了。一个本该享受天伦的老人,却不得不在不甘和落魄里颠沛流离。你可以和他谈谈,你毕竟有恩与他。要不我和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