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松就跟了双奎的话,他跟得不紧不慢。双奎很狡猾,双奎的狡猾决不是那种简单的猜疑,双奎的狡猾是有杀伤力的。双奎会先放出一种话来,但这话就像狐狸先放的一个屁,为的是试探一下别人,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他在观察你,捕捉你的反应,然后做出判断,加深或者排除对你的怀疑。所以他谁也不会相信,你的态度只要一有破绽,就会被他抓住,一不当心,就坏了全局。一松自以为是,他觉得对双奎已拿捏的十分到位。一松说,影响不影响,完全在于你。
双奎把眉毛立了起来,说,什么叫全在于我?你知道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有些事是要给我时间的。
双奎把话挑开了,这就不只是在说范军的事了。但这样的机会,一松不要了。要也没有机会了。一松说,全在于你。全在于你要不要赢范军了。你不准备赢他,就到此为止,不要再给钱,我们全力对付小李。
让范军平仓出局?他手上全是获利盘,这样一来等于放跑他,还帮他赚了钱。到时候浙江人和东北人忙了半天没钓到大鱼,不是影响不影响的问题,而是恨我了。
所以说,一松淡淡一笑说,这一切取舍全在于你。
这话有距离了。这样的距离还很冷漠,有了刻意逼人跳进火坑而站在一旁不肯伸手出援的意思。双奎清醒了过来,不给钱,反而后果会严重,他说,竟然会这样严重。
看着双奎一副自说自话的样子,一松赶紧把话说得婉转了些,他仿佛想做些解释。他说,现在的形势,等于你一直在放引糖,鱼诱过来了,你鱼钩上倒反舍不得放蚯蚓了。一松的话显然急了。所有意思都朝着一个方向,要紧要慢都是要双奎上钩。已经完全忘记站在双奎的位置上,去想想双奎的念头了。一松求胜心切,胜负已经自明。
双奎点点头,说,我舍不得,我做什么舍不得我?双奎的话说得太慢了,慢得本足以能引起一松的警惕。但一松箭在弦上,已经无法再松下劲来。他说我想也是。但只要把钱给了范军,范军就会觉得有人在撑腰,他就会和浙江人、东北人去赌底牌,去鸡蛋碰石头。范军是个不见底牌不服输的人。他在期货上没有经验,都是自己想想的,他拿了你的钱,他就当他有了交割的钱。可他不知道货都在浙江人和东北人手上,他们会把价格再推高几成。到了真正交割的时候,范军的那点钱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了。一松越说越急,到时候范军无法交割,就会违约。只要他一违约,保证金报销,他的固定资产和那块土地就全是你的了,你的赚头就全回来了。一松越说越得意忘形起来,只要你高兴,随时随地可以卖掉那块地,随随便便多出几倍钱来啊……
一松的话音落地,双奎浑身一震,耳边是一记响亮的鞭子声。这就是你的决定了。双奎说着,听见自己这话并没有说出口,那是他自己说给他自己听的。
双奎最后啪地甩了个响指。他的指头一响,那就是决心。
范军拿到了钱。范军拿到钱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他等了整整一个礼拜。在这个礼拜里,毛大还劝他平仓。毛大不敢把话说明,劝他平仓的样子显得有些猥琐。这让范军忽然就觉得,平仓象做小偷。即使盈利,也显得私偷贼摸,没有做期货该有的波澜壮阔的气势。他说我是不会平仓的。他忽然就有点看不起毛大,我倾家荡产也不会平仓。这话都说了,毛大心里就动了酸气,感慨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哀叹一声,细狗日的这冤鬼活该倒霉。那天下午,一松的钱到了。
钱就象是一个证明,帮衬了范军的决心。他跟着浙江人和东北人不知深浅,一路小跑。双奎又给了范军钱,浙江人和东北人不知道。他们还在诱敌深入,准备在最后用突然死亡法打他个措手不及。行情是暴拉上去的,即使范军有钱也来不及用了。最后交割日到了,有钱也会被逼死。浙江人和东北人后来责怪双奎,他们怪的不是双奎给了范军钱,而是双奎给了范军多少钱他们一无所知。这事是有影响的。钱不见底,量价都不见底,赚多少钱也就虚无缥缈起来。要知道范军又有了钱,他们说他们就不会冒险这么干了。怨气,就积在了这个当口。
毛大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他洞悉和观察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事情原委曲折,最后本末倒置的结局让他不胜唏嘘。世态无常,范军本来是被算计得最深的人,此刻却如鱼得水,逍遥得志,全不知死期悄悄来临。范军的快乐感染着他,让他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做供销的快乐,一时倾慕不已。可他羡慕也不说羡慕的话,他说的是痴人有痴福。他说的是范军,他说范军是痴人。范军从一开始就在被算计,人家把什么都给他算好了,一直算到了他倾家荡产。但他一直很快乐,自始至终的快乐,带着胜利的信念,丝毫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悲观。他的快乐是自己编造的,人家造他破产,他倒在人家的算计里快乐无穷。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福气。期货市场是缔造神奇的地方。范军喜欢期货,在这一行里混了多年,但一直与期货无缘。期货认同的缘分,最后是深入肌理的一种默契。光有热情和能力远远不够,运用不好,反而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圈套。像范军这样混的人,过多少年也摸不透期货属性。但期货市场上像范军这样混的人就不可或缺,其实什么也不懂,却可以沉浸在巨大的自满里,无法自拔,自得其乐。
最后交割日来临前夕,市场悄悄露出了尖刀,寒光一闪,价格突然大涨。范军一如既往,跟在后面抢筹码。他不甘心自己的出价总落后与人,于是下狠手加价。这让浙江人和东北人很惊奇,他们不知道范军为什么还没爆仓,还会有钱跟,于是又连拉涨停,结果高兴煞了范军。一夜之间,他手上都是获利盘。一下子多出这么多钱,让他完全麻木。真正的麻木,就是觉得钱不是钱了。一路欢喜着,全是中奖的喜悦。满心欢喜地来到交割日,帐算下来,才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人从欢喜中冰醒了过来。
交割单冷冷清清,需要钱,很多的钱。他的钱不够,远远不够,三分之一也不够。他想平仓,但为时已晚。他的开心一直是高速旋转的过山车,可现在过山车停下来了。原来开心也要本钱。没有本钱的开心停在了半空里,有风过耳,全是风霜雨雪,赚钱变赔钱。这样的局面下,而且远远不是赔钱了事这么简单。
范军一直沉浸在盈利的甜蜜中,突然出现的危难太不真实了。他有一种有人在和他做游戏的感觉,更像一场梦。要是他期货做亏了,他无话可说;可他明明获利了。获利的亏损犹如一件又脏又臭的内衣,一直在自己床下,现在才一目了然。转瞬而来的压力,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确实赚了很多钱。他早就开始赚钱了,尤其是三天前。他没想到三天会赚到这么多钱。是三天赚的这么多钱,才让他舍不得平仓。他做期货这么多年,还没这么快赚到过这么多钱。他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在这么多钱的快乐当中回过神来,这些赚到的钱就已经没了。赚钱和亏钱,简单而迅疾,没有丝毫停留人生的意思。为钱停留的人好的是面子,他们等的是臣服的欢呼。但欢呼的花丛里,只需稍稍的犹豫,交易就结束了。
事实上,不光是赚的钱在干扰他,还有赚钱造成的声势。三天的那些钱太朦胧了。他有时候怀疑那只是一个个泡泡,但是分明,他听到那些钱在列队,上来哗啦哗啦的,象坦克、飞机开动了,随后叮呤铛啷的,那是步兵在拉枪栓,列成方队前进。简直是在提供阅兵式,供他检阅了。但现在交割单在手,阅兵式的兴奋变做了刺向自己的双刃剑。不是赚得越多越开心,赚也会寒光闪闪,刀口一对准胸膛,就寒气彻骨,开心不起来了。
不开心面前,范军冷静下来。不开心绝不是最后的灾难。赚到钱是真实的,只要弄到更多的钱,必须是更多的钱,赚到的钱就还能攥在手里。没钱交割的后果很可怕。破产,会是破产在等着他。他原来只知道赚钱让人吃辛吃苦,可没想到赚到了钱也会这么苦。赚到的钱,会成了一根绳套在他脖子上。找不到钱,这根绳会越抽越紧,最后把他勒死。到哪里去找钱?又拿什么去找钱呢?
能找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连到房子和土地都抵上去了。他去找毛大,可毛大已经找不到了。找不到毛大,还能找谁呢?交割只有短短几天时间,范军的心都凉了。(未完待续)